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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汤止沸

时间:2024-05-12 03:05:57  来源:本站  作者:
扬汤止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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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一生的课程压力不像高二高三那么大,老师们偶尔也会在自习课上放点与学习关系不那么紧密的东西来帮大家放松,今天要放的就是市里演讲比赛的直播,班里的气氛一下轻松许多。

  陆靖文看起来对此毫无兴趣,埋头写着作业,和周围盯着屏幕的同学们格格不入。陈曙天倒是看得很认真。

  比赛刚开始一会儿,班主任接了个电话,就让班长坐到讲台上镇场子,自个出去了。

  没一会儿,容舒从后门溜进来,从教室角落搬把椅子,喊陆靖文和陈曙天给她挪位置,一屁股坐在了两人中间。

  陆靖文头都没抬,拳当无事发生。陈曙天撞了撞她肩膀:“你怎么跑过来了?老张不管的吗?”

  “老张开会去了,我们班没老师,”容舒先回答了后面那个问题,顿了顿,才接着回答前面那个:“想看这个比赛,但又不想一个人看,就过来了呗。”

  陈曙天无语:“一个班四五十号人呢,哪来的一个人看啊?”

  “嘁,”容舒道:“你不懂。”

  陈曙天翻白眼,顺带把陆靖文一起骂进去:“我是不懂,我看你们俩脑袋都不太正常。”

  他说这话,主要还是想到了周琎。

  诚然,他和周琎一点都不熟悉,除了第一次制止那个不良少女和她打架,充其量也就是路上撞见过几次,混了个眼熟。但他拿这个女生调侃过陆靖文许多次,在他心里也算有些朋友情谊。

  陆靖文在数竞小组里的针对让陈曙天既看不过眼又魔不着头脑。

  如果陆靖文讨厌周琎,那么在他发问时,为何连一点缘由都不愿透露?周琎要是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他肯定跟陆靖文一个战线啊。

  更何况他见过陆靖文真心讨厌一个人的眼神,比如那些无所事事、恃强凌弱的混混,陆靖文看他们就像看一团没有生命的垃圾一样,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如果这种区别对待和故意针对不是讨厌,那只能往另一头靠了。

  陆靖文是小学生吗?

  陈曙天对他越喜欢越欺负的行为颇为腹诽,心里还有些将信将疑,所以嘴上到底没像从前那样调侃什么,打算看看再说。

  比赛很快轮到他们学校的选手王俪,班里讨论的声音一下小了许多。虽然在今天之前许多人都不关心这个比赛,也不认识参赛的两个同学,但在这一刻,也不知道是因为集体荣誉感还是什么,大家的想法都出奇一致——希望她们能够有个好的表现,一举拿下名次。

  王俪表现得很出彩,得分是目前出场选手里第二高的,和第一名只差了零点三分,既让人觉得可惜,又让人敬佩她的表现。当然,大家心里还有点小小的、不切实际的期望,不知道学校的另一个选手有没有希望拿下第一呢?

  陈曙天“嘿”了一声:“周琎要出来了。”

  陆靖文的笔顿都没顿,容舒则看向了他。

  这可不是陈曙天想要的反应,他郁闷地撇了撇嘴,决定不管陆靖文,自己专心看。

  “各位评(委)老师、各位观众,大家下午好!”

  托陈曙天的福,陆靖文没能在第一时间屏蔽这声音。他手里的笔不停,但因为心思飞远已经在胡乱画圈圈,幸好陈曙天被容舒隔开,没能看到。

  这样激情洋溢的声音放在周琎身上,实在是虚假得令人受不了。陆靖文想要视若无睹,想要听而不闻,试图正常地写作业,于是不能腾出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用意志强迫自己沉入数字的世界,耳朵却将那刺耳声音一字不落地全听了进去。

  “……为什么演讲主题会选择“理想”呢?我对着这个词想了很久,终于发现,这是人人都能拥有,人人都能讨论的东西。它像一轮明月,高悬夜空,穿过岁月的长河,温柔地照在由古至今每一个人身上,告诉我们,理想不会抛弃任何人。”

  老生常谈,盲目抒情。

  还没听到后面,陆靖文已经刻薄给出评价。

  “所以——理想到底是什么?”

  他到底抬头看了一眼。

  大概心里也有些好奇,理想这样明亮到让人睁不开眼的词汇和她这样的人纠缠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理想是纽带,连接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当你站在时间的洪流里,不知自己昨日因何走到此处,明日又该努力去往何方,难免迷失方向,浑浑噩噩。理想便是那根无可替代的纽带,将最初怀揣天真梦想的你、现在频频碰壁踌躇不前的你和未来用尽全力不留遗憾的你紧紧串联,让你无论走了多远多长的路,都毫不怀疑自己终有一天能够到达终点……

  “理想是台阶,填平这个世界的高低落差。

  “男与女、老与少、贫穷与富有、笨拙与聪慧……这世界有太多难以改变的不同,理想便是那节伸缩变换的台阶,无论你处在什么样的低处,都能轻轻将你抬高,让你平视这个世界。也许你会遇见许多让你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短处的人,也许自卑难以避免,可你的理想闪闪发光,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人。在理想面前,所有人都脱去或苍白或绚丽的外壳,只留下最赤忱的灵魂……”

  很奇怪,明明出现在眼前的是舞台上光鲜亮丽的周琎,笑容满面,声音轻快,一字一句都慷慨激昂地引人向上。可陆靖文看见听见的,却是那个压在不良少女身上,明明自己已经浑身淤青,还在不断挥拳的周琎。

  她说着理想如何教人跨越荆棘,跨越的部分美好得不像现实,荆棘却真实到每根尖刺都能利得杀人。

  陆靖文低下头,趁着所有人都听得入迷,装作自己从未抬起过头。

  “……理想,是你与我所能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是我们平凡人生中,永恒不变的奇迹。”

  这像是整场演说中最真心的一句话。

  陆靖文终于还是抬了头。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在屏幕内外。

  周琎熠熠生辉。

  “她真好看。”

  容舒笑着说,语气有些微妙。

  像是好不容易能走人的冰面被石头砸开一样,那郎令人清醒的寒气又重新往上冒。

  陆靖文道:“说不定原本你也会站在这个舞台上。”

  好像只是一句再无稽不过的假设。

  容舒歪头,倒是认真想了想,最后双眼发亮,甘拜下风道:“那赢家也会是她,坐在这里很好……我可以看见整场演说。”

  陆靖文不再说话。

  容舒不在乎。这不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

  比赛落下帷幕。

  周琎拿了第一。

  奖金不会那么快到账,还要走一些程序,周琎此刻还有些分不清想象和现实,比起欣喜,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终于结束了。

  周琎很清楚,她并不是赢了其他人的天赋,而是付出了旁人所难及的努力。她比谁都需要那笔钱,就要比谁都努力,努力到能够压过一切其他因素,这是生活对她这种贫穷之人设下的规则。

  现在唯一让她犹豫不决的,是如何面对容舒。

  周琎像只鸵鸟,将自己短暂埋入另一个烦恼——比赛之后,学校里认识她的人突然变多了。哪怕其他人只是偷偷看她一眼,对她这种分外敏感的人来说,都有些不自在。

  还好人倩倩一直陪着她,晚上食堂吃饭也和她在一起,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她的不适。

  但偶尔也有让人倩倩的陪伴都变得无济于事的人。

  “嗨,周琎!”

  陈曙天拿着餐盘朝她挥挥手,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拽了陆靖文一把。

  周琎看着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他的朋友,看他自来熟的样子,简直要怀疑自己曾经失忆过一段时间。

  一旁的人倩倩不知道先前那些暗流涌动,疯狂戳她后背,对她挤眉弄眼:帅哥!两个!

  周琎:“……”

  她开始觉得自己和人倩倩待在一起的时间是不是有点太久了,居然能看懂她未粟增口的话语。

  陈曙天自然地在人倩倩对面坐下,陆靖文在一旁站了片刻,不知为何也坐下了。

  周琎觉得这个世界挺荒谬的。

  让有理智的人根本理不清其中逻辑。

  但她不是会退缩的人,也不觉得她应该是害怕后退的那一个。讨厌一个人很了不起吗?被人讨厌会死吗?

  如果眼神能变成利剑,她努努力也可以反过来杀死陆靖文呢。

  周琎直直看向陆靖文,挑衅一样,等着他也看过来。

  耳边陈曙天和人倩倩的声音都变得遥远,也不知道是他们察觉到身侧风云诡谲的气息自动噤声,还是她太沉浸于自己的战意,屏蔽了外界。

  陆靖文终于抬头,无波无澜地与她对视,好像她不值一顾。

  好讨厌。

  真的好讨厌。

  她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

  周琎对他笑,像是无声的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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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季节,陈思芸身上裹了一件老旧棉衣,在寒风中还是有些发冷,她努力回想周琎今天穿的衣服,却只能想起她最外面套的冬季校服,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好好穿着毛衣,会不会冷。

  陈思芸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可她还来不及深想,便有客人来买吃的,她面上几乎是习惯性地显出笑容,亲热问道:“要吃什么?有麻辣烫,卤味也有。”

  麻辣烫是天气变冷以后陈思芸新加进来的,准备起来也简单,主要是把汤底熬好,再买些新鲜食材备着,掐着下班放学的时间,差不多了就提前放下去煮,生意比她想象中更好。

  有时素菜买多了,到了晚上没卖完,再煮下去要煮化了,她便捞出来,免费送给一些客人,笑眯眯地让他们尝一尝,现在摊子的回头客越来越多,她这生意竟也算得上红火。

  只是街边小贩,到底朝不保夕,什么时候正策一变,说不定又不能在这摆摊了。陈思芸赚到钱都不敢花,一分一厘都要存起来,想着留到以后给周琎读书、结婚,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甚至还想给她在以后定居的城市再买一套房子。

  “阿姨,麻辣烫还有吗?”

  陈思芸笑着掀开盖子:“都有,你看看想要什么?”

  面前男孩穿着中学校服,生的白白净净,很乖巧的样子。有的孩子初中年纪已经是大人模样,眼前这个明显还没长大,带着稚气。

  陈思芸觉得他有些眼熟,像是以前常来,一边按他要求给他装着麻辣烫,一边问:“小朋友,你以前是不是也来买过吃的?”

  林望星有些惊讶,还有点开心:“我以前经常来买卤香肠,阿姨你还记得我呀,你卤的特别好吃。”

  陈思芸听到他对食物的夸赞,笑着将打好的满满一杯麻辣烫递过去,道:“好久没见到你了,还以为你毕业了呢。”

  这就是纯粹寒暄,毕竟总不好说她以为林望星没出现是不爱吃她卖的东西了。

  谁知林望星一听这话,抓耳搔腮起来,最后只含糊道:“上个月手里都没钱了。”

  陈思芸看他实在讨人喜欢,又看了眼剩下的食材,问道:“你能吃粉丝吗?要是可以的话,我送你一点,泡在汤里可好吃了。”

  林望星从来没在麻辣烫里点过粉丝,但免费送的东西,他还真想尝尝,便眨巴着眼点了头。

  陈思芸给他现烫了一些,夹到他那个大杯子里。林望星尝过一口,便立刻将这种食材加入下一次买麻辣烫的名单里,还不忘谢过陈思芸,说一声“好吃”。

  他一边吃一边拿出手机给陆靖文打电话:“哥,我太饿了,现在在学校门口买麻辣烫吃。我就在这等你,好吗?”

  “很干净很卫生的。”

  “我不是馋……不要告诉爸爸妈妈嘛。”

  哪怕听不见电话另一头的话语,光听林望星的话,陈思芸也可以想象对面在叮嘱什么,有些忍俊不禁。

  越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可爱,她越忍不住去回想周琎上初中时的样子,最后却像回忆周琎今早穿什么衣服一样,记忆模糊不清。

  陈思芸那时候已经和周建业离了婚,又丢了工作,没有赖以为生的技能,整天愁云惨淡,生怕坐吃山空。最后想着自己做吃的还算拿手,咬咬牙学着摆摊,吃尽苦头才站稳脚跟。

  她在家里的时候,还记着给周琎做这吃做那吃,弄些花样,一旦出门摆起摊来,就忙得分不了神,有时回家周琎已经饿了许久肚子。

  陈思芸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咬咬牙便将周琎托给邻居阿姨,一个月给人一千块,让人帮忙在她不在家时照顾一下。

  一千块对陈思芸来说不算少,可放在市面上,想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帮忙照顾周琎,这数额又实在不算多。陈思芸还时不时买些水果,做些包子饺子送到人家家里,感谢他们照顾周琎。

  时日一长,负担不小。

  最后周琎找到陈思芸,主动说不想再去邻居家吃饭,陈思芸一开始还以为周琎被欺负了,最后才知道,周琎不想她再花那笔钱。

  周琎知道陈思芸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开火,便想到在学校吃饭,写完作业再回家。一年如此,年年如此。到现在,他们已经都习惯了。在陈思芸看不见的地方,周琎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没让她在摆摊之余多操一份心。

  陈思芸知道自己不称职。

  也知道周琎不怪她。

  她笑得有些心酸。

  看着虎头虎脑的林望星,心里更多想的是,要是周琎也能这么轻松快乐该有多好。

  林望星已经吃完那杯麻辣烫了,嘴巴虽然还有些馋,但也知道吃太多会误了正餐,等回去要被陆靖文收拾,魔着口袋里新发的零花钱,到底还是强行忍住了,只在脑海里规划着明天吃什么、后天吃什么……一定要把中间一个月没吃上的东西都补回来。

  “老板,来三杯麻辣烫。”

  林望星下意识朝新客人看去,面色一下变了,就在这时,对方也看到了他。为首的人一下露出笑容,走到他跟前,道:“这不是那谁吗?上次谢谢你咯,我充钱买了个好装备,打赢比赛了呢。你今天应该也带了不少钱吧?”

  林望星从入学起就被这伙人盯上了。他零花钱一向很多,经常请客,在小学时也没出什么问题,一上初中就被这些人抢了,还要求他按时“上贡”。

  他胆子小,不敢拒绝,想着“上贡”后还剩一些,只要省着花也勉强够用,便听话交了钱。

  如果忽略一下变得捉襟见肘的零花钱,日子确实又恢复正常,但有时这些人临时缺钱,又碰见他,便会毫不遵守规则地再向他要。

  上次便是因为他们,他足足一个月没有吃过外面的东西。手里没有一分钱,又不敢向爸爸妈妈再要,怕他们发现他被人抢钱还不敢反抗。

  这一次要给他们吗?

  接下来一个月吃东西的计划还停留在他脑海,林望星攥紧了口袋里的钱。

  ——

  陆靖文到了林望星学校门口,看着街边各式各样的小吃店,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家店,索性打了个电话过去。

  没人接。

  陆靖文眉头微皱,开始有些担心。

  林望星一直是个胆子很小的孩子。陆靖文从初一起便是自己上下学,林望星却还是林漾和陆成岩轮流来接,两个人都没空时,也会辛苦陆靖文来一趟。他向来都老老实实等着家人,不会乱跑还不接电话。

  陆靖文从街头走到街尾,看着店名和店里卖的东西,问过几家有卖麻辣烫的店铺以后,最终找到一个倒在地上一片狼藉的摊子。

  “你找的那个小男孩是不是一米六左右,皮肤很白,有点招风耳?”附近的店老板早就注意到他,见他在找人就问他。

  陆靖文立马点头。

  “刚刚来了一群学生,好像是要抢钱还是要干什么,两边起了争执,那麻辣烫的老板护住那个小男孩,被他们砸了摊子,好像还受了点伤。大家一起过去帮忙那群学生才跑了,现在的小孩真的越来越可怕。他们俩应该是去前面那个药店了,你可以去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几个店主还凑在一起骂现在那些不读书的学生有多不像话,陆靖文已经朝着他指的方向飞奔而去,最后在路过的第一家药店里看到自家弟弟和一位头发凌乱的中年女性。

  他松了口气。

  停下来时喉管干涩得像要爆炸一样,比踢一场球还累,大抵已经跑出自己四百米的最好成绩。

  林望星看起来毫发无损,只是哭得稀里哗啦。

  陆靖文走进店里,林望星听到声响,先是吓得一哆嗦,尔后抬起头,发现是陆靖文后彻底嚎啕出声,扑到陆靖文怀中,哭着告状。

  林望星一直知道,自己和哥哥不一样。哥哥聪明优秀,坚定勇敢,他笨而迟钝,容易懦弱。

  爸爸妈妈不在意,还是很爱他,但他心里总有些自卑。所以当他被抢劫又选择了服从,不敢反抗时,他觉得很羞愧,不敢告诉家人。

  今天是他第一次想反抗。

  源于那么一点不甘心,还有想像哥哥一样勇敢的愿望,以及身边有对他友善的大人,可能会保护他、做他依靠的期盼。

  结果是惹得对方大发雷霆。

  他那点微末的勇气一下又灭了,只留下越来越深的倔强,拽紧手里的钱,打定主意怎么被打都不拿出来。

  陈思芸自然不可能看着他被打,她像每个负责的成年人一样站了出来,出口呵斥那几个孩子,希望他们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但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惧怕大人,尤其那种已经干过不少坏事,实实在在对别人动过手的不良少年。

  结果就是陈思芸的摊子被砸了,人被推搡到地上,一天的流水也被抢了大半,如果不是其他几个摊主帮忙,可能她还会再受点伤。

  但好在林望星没事。

  热汤泼出来的时候,她把他护住了。

  林望星在陆靖文怀中哭得大声,不是哭自己受了(委)屈,是哭自己害了别人。

  陆靖文用校服在他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算是安慰,看他情绪宣泄得差不多了,才将他推开,走到陈思芸跟前,郑重躬身:“非常感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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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思芸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摆摊摆了三四年,对于如何保护自己这件事,她还是有些经验的。如果没有林望星,她从一开始就不会招惹那些学生,因为年轻孩子最不知轻重,有时候小事也会变成大事。他们一般不招惹成年人,最多买了东西不付钱,这点损失同现在比还算轻微。

  但林望星在那,再怎么拳衡利弊,她也做不到对一个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坐视不理。

  陆靖文这么正式,倒让陈思芸有些手足无措,连忙上前去扶他:“没事,不用谢。”

  陆靖文抬头,看见陈思芸脸和手掌上的医用创口贴,手臂上冲水涂药后还是透着红的烫伤痕迹,还有走路时明显的跛,立刻道:“阿姨,我们现在先去医院检查吧,我马上就通知我父母过来,医药费请让我们来出。”

  陈思芸连连摆手:“真没事儿,这就是看着可怕,只是破了点油皮。手臂也不严重,刚刚衣服都挡着呢,稍微红了一点,涂点药过几天就没事了。”

  除此以外也就是跌了一跤,但她刚刚走动一番,已经确认骨头没事。

  陆靖文道:“阿姨,我看您的脚也受伤了,还是去看一看吧。”

  林望星反射性地拉了陆靖文一下,想告诉他他说错话了。

  陈思芸一愣,也许因为早已习惯,倒也不难堪,只觉感受到他人好意,笑了笑:“我这脚是老毛病了,原本就这样。”

  陆靖文抿了抿唇,说了声“对不起”,还是没放弃劝她去医院的打算。

  陈思芸无奈,只能道:“身体怎么样我自己最清楚,真要不舒服肯定不会硬扛,但现在确实不严重,再去一趟医院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我明天还要接着出摊呢。”

  陆靖文在陈思芸的再三拒绝中沉默片刻,最后道:“那让我们俩送您回去吧。”

  这是陆靖文认为他们俩至少要为陈思芸做到的事,无论陈思芸怎么推脱都不肯松口。他和林望星一起陪陈思芸整理三轮车,起先动作生疏,很快就掌握诀窍,把那些器皿绑得严严实实。

  怕出租车放慢速度在前带路会造成交通堵塞,陆靖文放弃了让林望星带陈思芸打车,自己在后面把三轮车骑回去的打算。换成出钱让林望星去附近买来一辆自行车,载着陈思芸在前面指路,他则骑着沉重的三轮车跟在后面。

  陆靖文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一年几公分几公分地往上窜,运动量大,饭又没少吃,身形看着瘦削,实际上都是细长的肌肉。他骑这三轮车比骑自行车要费力一些,但跟上林望星却毫无难度,只是略微有些喘气。

  往常陈思芸骑回去要四十来分钟,今天换了陆靖文,竟然只花了半个小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了她的话以后,兄弟俩都怕耽误她时间,这才牟足了劲骑。

  陈思芸开始觉得不好意思,等陆靖文执意帮她把该搬的东西一口气都搬上五楼,连个子还没长高的林望星都帮忙抱了个盆时,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忙个不停地倒水、切苹果,听见陆靖文说他们父母马上就到时倍感不自在。

  她只是举手之劳,换来那么隆重的对待,反而有些难以承受了。

  陆靖文看出了这一点。

  狭小但整齐的客厅中央挂着古旧的钟,时间已经略微迈过八点。他还记得陈思芸说过自己赶时间,要做明天出摊的准备,但因为他们在这里,她只能坐在旁边招待,还有些坐立不安。

  陆靖文刚想说什么,电话就响了,他向陈思芸微微点头,以示歉意,到一旁接了起来。

  打电话来的是林漾,她和陆成岩今晚一同参加同学聚会,所以提前跟陆靖文说好,请他去接林望星。没想到中间出了这种变故,接到消息后立刻从宴席中赶来,现在两个人已经到了陈思芸家附近。巷子太小,车开不进来,打算下车步行又因为小路太多分不清方向,想让陆靖文过来接他们一下。

  陆靖文走到角落,放轻声音,简单描述现下情况后,表达了他的看法:“妈,你们还是下次再来吧,我们有些打扰到人家了。一会儿我把手机给这位阿姨,你们先道谢,然后再跟她约一天正式登门道谢吧。”

  林漾听后,接受了陆靖文的建议。

  ——

  等大人们的道谢结束,陆靖文带林望星再次感谢过陈思芸后,走入灯光昏暗的楼道。

  可能因为家里是电梯,学校的楼道又很明亮,林望星有些不习惯现下环境,抓着陆靖文的手收得很紧。

  陆靖文看了眼四周,这栋楼的感应灯并不是那么灵敏,有时候两人都走完一层了也不亮起来。灯泡因为瓦数原因不够亮,照出来的光像混了杂质,让水泥铺就的楼梯和早已斑驳的旧墙看上去更显脏乱,时不时还能看见墙面上用印章印上去的个人维修号吗,密密麻麻。

  一点也不可怕。

  换做平常,他已经开始嘲笑林望星“胆小鬼”,但现在只是狠狠魔了一把他的脑袋。

  林望星突然道:“哥,今天这件事的具体过程可以不告诉爸爸妈妈吗?”

  林漾和陆成岩现在只知道他碰到了坏学生,还差点受伤。

  陆靖文:“为什么?”

  林望星垂头丧气道:“我怕他们知道我已经交了很久的‘保护费’,觉得我没用。”

  陆靖文道:“我可以替你保密,条件是你从现在开始想一想,如果让你自己来,你会怎么解决这件事?”

  陆靖文最常听林漾说的一句话,便是每个孩子有每个孩子的天性,他们并不觉得林望星一定要像陆靖文一样才好。但他想,林望星至少要学会保护自己。

  林望星有些茫然,垂下脑袋,不知道有没有在认真思考。

  陆靖文低头,看着他后脑勺上还带着稚气的发旋,不知为何想起周琎,想到她一字一句威胁人的样子。

  他没有再逼林望星,只是牵着他的手,穿行在阴暗的小巷子里。

  巷子不宽,两个人并行还算有余,三个人横着走就要肩挤着肩,尤其他还推着一辆临时买的自行车。因此,远远看见有人走来时,陆靖文便拉着林望星靠墙站成一列,好给其他人让出通行空间。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来的人是周琎。

  巷子里没有路灯,只能借着月光勉强看清眼前景象。周琎身形单薄,背了个空荡荡的书包,面目背光,冷月只依稀勾勒出她的五人,让人看不清神情,想象中大抵是皱着眉头。

  陆靖文突然觉得,陈思芸和她长得有点像。

  周琎或许也看见了他,推着自行车的脚步都停了一瞬。但她很快回过神,径直往前走,与他擦肩而过,一言不发。

  这或许也是一种默契,当其他人在时,他们既争锋相对,又引而不发。面对面坐着也能相安无事,只私底下暗流涌动。可当其他人不在时,他们只是两个陌路人,一声招呼都显多余。

  “哥?”

  直到林望星叫了他一声,陆靖文才发现自己站在原地有一会儿没动了。

  他回头,看见感应灯一盏盏亮起,只有三楼那盏从始至终没有亮过,就像他刚才下楼一样。原来不是反应不够灵敏,而是彻底坏了,也没人来修。

  灯一路亮到五楼。

  陆靖文听到了关门的声音。比起周琎住在陈思芸对门这种揣测,他更相信自己今天遇到了一个非常巧的巧合。

  陈思芸是周琎的亲人,或许就是她的母亲。但除了眉目间那一点相似外,她们一点也不像,尤其是性格。

  陆靖文没有打算再逗留,却在迈开步子前听到了周琎和陈思芸的吵架声,更准确的说,是周琎在单方面发泄怒火。

  老小区的隔音差得离谱,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周琎那郎气焰却如同她响亮的声音一样不可磨灭,让人一听就知道她正在对陈思芸大发雷霆。相比之下,陆靖文几乎没有听到陈思芸的声音,猜她在周琎面前多半唯唯诺诺、温柔可亲、对她毫无尊重的指责与斥骂近乎全盘接受。

  陆靖文转身想要往回走,被不明所以的林望星拉住:“哥,我们不回家吗?”

  陆靖文知道,那是因为林望星不知道方才的声音是周琎在骂陈思芸。解释的话语在他喉头转了一圈,不知为何又咽了下去,他只道:“我要上去看看。”

  在他俩说话的当口,狂风暴雨一样的指责声消失了,好像雷阵雨一样,来的快去的也快。楼道里安静得可怕,不知道其他邻居是否正屏息静气地八卦着这场母女对决。

  陆靖文的脚步顿在那里,理智也跟着回笼。如果她们已经停止争执,他再上楼,比起听从他的劝解,更有可能的是周琎重燃怒火。

  他站在那里,静静等待,直到林漾打电话来催,也没有听见五楼再传来斥责声,才牵着一头雾水的弟弟离开。

  陆靖文抬头看着月亮,淡淡地想,方才期望林望星能够学会自保时,他不该想起周琎的。

  陆靖文平生很少后悔。

  这一刻,却为了一些不能自控的念头而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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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琎没想过会在家附近的小巷子里看见陆靖文,心跳声一下大得连耳朵里的鼓膜都开始幻疼。

  她很久以前去过别人的家,小区里的路又宽又直,地面平整干净,每天都有专门的人打扫卫生,门口有保安,物业的投诉电话就挂在保安室墙上。虽然这电话管不管用还是两说,但至少遇到事情还能有个去处。

  这些东西,这里都没有。

  这里只有间隔很远的昏暗路灯、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以及偶尔路过的瘦弱野猫。哦,还有间歇性出没的肥硕老鼠。

  周琎都不知道这里的油水怎么能养出这种怪异生物。

  非要给这些房子找些世俗眼中的优点,大抵是年复一年的拆迁传言。可之所以年复一年,便是因为每一年都没有拆,只剩下这些楼房越来越老旧,越来越破败。

  周琎不讨厌自己的家。这是她从小住到大的地方,回到这里,哪怕行走在黑暗中,也觉得安心。

  可她羞于启齿、不愿展示。

  更不用说向陆靖文展示。

  在这里看见陆靖文,就像两军对垒,方才双双给了对方一个下吧威,转头便被人抄了老家,无路可回。

  她抿着唇,强迫自己忽略那郎无地自容的感觉,从陆靖文身边快速掠过,越走越快,几乎一口气冲上五楼。到最后,几乎分不清越来越快的心跳是因为爬楼爬得太快,还是因为撞见了该死的陆靖文。

  周琎拿钥匙打开门,看见客厅灯亮着,一边脱鞋一边问:“妈?”

  今天作业少,她比平常快了半个多小时,没想到陈思芸也这么早到家。

  陈思芸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有些含糊:“在呢。今天有点累,我先睡一会儿,厨房的东西等会儿再起来弄。”

  “好。”周琎应了一声,动作都轻了许多。因为陈思芸的话,她把书包一放,便先到厨房去,想看陈思芸准备得怎么样了。如果剩下的工序她有把握,就直接帮忙把准备工作做完。

  结果厨房里摆满了空空如也的工具,陈思芸除了清洗以外什么都还没做。周琎叹口气,想着先帮忙做一部分,却突然注意到垃圾桶里的三个苹果核。

  周琎有些恍惚,走到陈思芸的卧室,看着陈思芸对她的侧躺背影,问:“是他们来了吗?”

  陈思芸一个人吃不了三个苹果,只能是招待客人,而能让她见完面不愿向她提及的人并不多。周建业是一个。如果周建业还带了人,她希望是奶奶。

  这不是因为周琎和张金芳的感情有多好,她只是希望周建业有一点底线,不要欺人太甚。

  陈思芸听出周琎语气不对,一边转身一边道:“小琎,你在说——”

  陈思芸转身转到一半就意识到不对,连忙又背回身去,周琎却已经借客厅照进来的一点光看到了。

  她毫不留情地抬手打开卧室的灯,一点缓冲余地都没有,陈思芸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

  这一下,脸颊、手心贴着的医用创口贴和手臂上涂了药膏的烫伤便全落在周琎眼里,一个不落。

  “怎么回事?”

  陈思芸看着周琎,恍惚间觉得母亲和女儿的角色像是发生颠倒,周琎小小年纪管着她,有时竟也让她心虚气短。

  她只好把今天发生的事如实说了一遍。

  周琎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生气道:“我能理解你想要保护那个孩子,但你应该用更好的办法!你知不知道那些不读书的人已经不能算孩子了?他们有时候甚至比成年人更可怕!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他们是没有下限的!”

  是,她冒过险,但她不允许陈思芸冒险。

  陈思芸知道周琎说得对,但为了安抚她,降低这件事的严重性,只能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呢,那几个孩子个子才比我高一点,能干出什么事?”

  这对周琎来说可不是灭火的水,反倒让她怒气更甚,一下蹿上脑门,完全失去理智,无法兼顾可能打扰周遭邻居这事,大声和陈思芸争执起来。

  陈思芸性格弱,被周琎说得两眼发黑,最后脑子一抽,说了句绝对不能说的话:“小琎,你别担心。今晚就算真出了什么问题,也未必是坏事。妈妈买了保险,要是出意外赔了钱,全都留给你。你以后什么都不用愁,或许比妈妈现在一点一点给你攒学费要更好呢。”

  空气凝滞了。

  陈思芸已经意识到不对,却还是迟了,被大发雷霆的周琎炸得粉身碎骨。等所有争吵落幕,哪怕陈思芸一再保证并不是真有这样的想法,也只能看着周琎咬牙落泪,无法停止。

  ——

  争吵后的第二天,因为不敢违抗周琎的话,陈思芸没有继续去摆摊。

  周琎一方面是想让她休息几天,把伤养好;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毕竟不知道林望星家会如何解决这件事,解决方式会不会导致那几个不良少年产生报复心理。

  正因为没有出门,陈思芸在接到林漾的邀请时,犹豫再三后同意了一起在附近的茶馆喝杯茶。

  他们住的地方人口还算密集,各类小店一应不缺,但由于消费水平不高,都是些苍蝇馆子,服务环境不敢恭维。

  陈思芸到的时候,林漾和陆成岩已经在茶馆等候,两个人都穿着套装,和茶馆里穿着汗衫的老头相比,有些格格不入。

  陈思芸对此不算惊讶,从先前两次与林漾通话时,对方隔着电话线展现出来的谈吐就能感受到,林望星的父母应该是这样的成功人士。

  可猜想归猜想,实际看到真人还是让她感到窘迫,陈思芸犹豫着走上前。

  大抵是陆靖文回家描述过陈思芸样子的缘故,在她自我介绍之前,林漾和陆成岩两人便站起来迎接。

  陈思芸刚坐下,林漾和陆成岩便十分郑重地向她道谢。

  桌下堆了好几个礼袋,她匆匆一瞥,里边套着礼盒,看不清具体是什么。陈思芸有些坐立难安。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再次传达谢意之后,陆成岩便先起身致歉,表示公司还有急事要处理,需要先走一步。

  只剩下陈思芸和林漾两人时,陈思芸松了口气,稍稍自在。

  “我点了壶红茶,比较养胃,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来?要不要再点些什么?”林漾想让气氛轻松些,将菜单递给陈思芸。

  陈思芸下意识接过,等意识到是什么,又连忙摇头:“我喝红茶就可以了。”

  “好。”林漾笑笑,一边充当泡茶倒茶的那个人,一边与陈思芸闲聊起来。

  林漾是一个很健谈的人,知识面特别广博,什么东西都懂一点,人又很亲切。哪怕有什么不懂的东西,在她面前也不会觉得露怯,不知不觉中,陈思芸就放松大半,愉悦地和她聊到一块。

  自从开始摆摊,因为工作时间的缘故,陈思芸就很少再像以前一样和邻居唠嗑。至于摆摊时碰见的其他摊主,说是镭系不错,又隔着点什么,到底有些竞争关系。

  和其他人比起来,今天第一次见面的林漾,在聊天时竟最像她的朋友。

  意识到这点时,陈思芸突然觉得有些苦涩——因为自己今天出门的动机。

  另一边,林漾见陈思芸笑得多了,人也不那么拘谨了,才敢开口提正事:“思芸,事情是这样的。昨天的事情我们既找了学校,也报了警。我们的诉求是最后要找到那几个孩子的家长,让他们道歉以及赔偿,同时确保后续这几个孩子会有家长管教。”

  陈思芸没想到这事会变成一件大事,她以为过了就过了。

  林漾道:“中间可能要麻烦你抽空去一趟警察局录口供,最后的道歉赔偿也是你应得的。”

  陈思芸原本觉得报警有些超出她的想象,不愿卷入后续的麻烦之中,但听到林漾这句话,有些被打动,许久没有听到别人说,有些东西是她应得的。

  陈思芸犹豫到最后,点了点头。

  林漾对于接下来的话有些愧疚,但还是开口道:“正常来说,这件事情解决完也就到此为止了。但青少年暴力一直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不想让望星冒险,所以打算处理完就给他转学,让他远离现在这个环境。也是出于这个想法,我们觉得你再在那里经营有一定风险。”

  陈思芸听懂了,他们的想法和周琎类似,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哪怕这事发生的可能性很小,他们也不希望她去冒这个险。

  可不去那里,她要去哪里呢?生意也未必会像从前那样好。

  陈思芸茫然之际,林漾道:“我们在商业街有个店面,现在正好空出来了。希望免费租给你一年时间作为过渡,之后如果你还想续租,正常缴交租金就可以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陈思芸:“……”

  她的手指在桌下纠缠到一起。

  陈思芸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的心动。

  就在昨天,她还觉得自己提供的帮助没有大到应当得到那么郑重的感谢。今天却变了主意。

  因为她发现,在周琎面前,她是一个无能的母亲。如果能为周琎争取到更好的生活条件,或许改变她的原则、放下她的自尊,并不算一件太难的事。

  她来见林漾,正是因为她期待着林漾的“感谢”,这让她羞愧不已、无地自容。

  林漾对她比想象中更优待。一个商业街的店面,意味着更高的收入,更稳定的生活,还有和现在相比更体面的职业,至少是让周琎能说得出口的职业,而不仅仅是一个流动摊贩。

  陈思芸不可抑制地动心了,现在只要开口……只要说“好”……

  “你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刚刚的提议不是谢礼,是我们给你带来麻烦的赔偿,请你千万要收下,不然我们不会安心的。”

  林漾的话打消了陈思芸最后一丝顾虑,她接受这份优待是为了让他们安心,这会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陈思芸的沉默让林漾决定再加一把力,想着他们刚刚闲聊时提到的家庭情况,劝道:“我大儿子和你女儿在一个学校,我知道,能进这所学校的都是很聪明的孩子。你女儿以后肯定会去大城市上好学校,我们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希望为他们提供更好的条件。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她考虑一下。”

  陈思芸:“……”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确实有些心动,但还是算了。我提供的帮助并不值得那么厚重的感谢。至于摆摊,我会换个地方,你们不用担心。”

  她可以放弃自己的尊严,但不能放弃周琎的。

  在听到林漾的儿子和周琎在一个学校时,那些令她犹豫的选择一下有了清晰可见的答案。

  哪怕林漾是个亲和体贴的好人,陈思芸也不愿冒险,让周琎的同学有一丁点看轻她的可能。

  她终于懂了周琎的心情。

  在最亲的亲人身上,一点点的风险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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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琎一天都有些走神,上课时还能凭着自制力勉强集中精神,下课时实在没有办法,几乎没有动笔写上一点作业,只是看着窗外发呆。

  她在想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周琎不想让陈思芸再回那个初中门口摆摊,但一时不知还有什么更适合的地方。有些地段虽然热闹,但不允许摆摊,会有城儡来抓。剩下的地方要么人流量小,一天卖不出多少东西;要么离得太远,她早上会来不及帮忙。

  毕竟是涉及到全家生计的大事,如果不能想出一个最优的代替选项,陈思芸未必会听她的话。

  直到一天的课结束,周琎打了饭坐在食堂,这个难题也没解决。

  “周琎,你今天怎么了?”人倩倩有些担心她,悄悄把自己打的香肠片分了一半到她盘子里。

  周琎低头,看着餐盘里自己打的白粥、馒头和青菜,再看人倩倩分过来的香肠,心中五味陈杂。

  她每天都打这样的晚饭,确实是有意省钱。人倩倩看着大大咧咧,却会在一些细节上默默关心人,时常打一些肉菜粟栽不完要和她一起吃。

  周琎觉得温暖,但从没动过筷子,因为不能回报,所以不打算享受人倩倩的好意。如果要花钱礼尚往来,不如一开始就不苛待自己。

  但是今天……她夹起一片香肠,对人倩倩道:“我家里出了点事。”

  或许偶尔也可以享受一两次这样的好意。因为,她们是朋友。

  人倩倩没有问具体是什么事,只是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周琎难得笑了笑:“没事,我会自己想出办法的。”

  人倩倩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神情突然一变,五人好像在抽搐一样,低声跟周琎道:“那两个家伙又来了。”

  周琎不用抬头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陆靖文和陈曙天,两个在人倩倩心里迅速从“帅哥”沦落成“家伙”的人。

  周琎第一次听到时有些好奇,便问了原因,人倩倩的形容她到现在都记得——她说陆靖文像樽玉雕像,哪怕为人有求必应,也透着一股非人的疏离感,让人望而生畏;至于陈曙天,她和他纯属八字不合,见面必吵,说话实在是浪费彼此生命。

  他们四个人就不应该坐在一起吃饭,但又总在一起,流程都相似。总是陈曙天眼尖,先发现她们,远远打完招呼便拉陆靖文过来坐下。她和陆靖文沉默着,陈曙天和人倩倩没说两句就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争执起来,从某个字的读音到某个成语是褒是贬,吵到要他们俩站边为止。

  周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耐下来的。

  今天也大致如此。

  只不过两人辩着辩着,莫名其妙加了彩头,赌了一个荤菜。

  现在人倩倩愿赌服输,气呼呼地和陈曙天买菜去了。

  饭桌上只剩周琎和陆靖文两个人。

  她已经知道陈思芸那天保护的是陆靖文的弟弟,也知道陆靖文见过她的家。

  “我爸妈上午去感谢陈阿姨了。”

  陆靖文说话时没看她。

  周琎瞥了一眼,垂下脑袋,好像要把餐盘看出花一样:“哦。”

  “我们家已经报警了,之后也会给我弟弟办理转学。陈阿姨还在那里经营的话,可能会有一点风险。我们的建议是最好换个地方。”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会跟她说的。”

  周琎就知道,她一开始以防万一的想法没错。陆靖文一家报警是合理反击,但事情越闹越大,万一那几个不良少年想不开,要找个出气桶,在林望星已经转学的基础上,能找麻烦的也只有陈思芸了。

  “对你妈妈好一点。”

  陆靖文想到那天晚上的争执声。

  “……”

  周琎的手抚上饭碗,如果不是因为粮食可贵,她有可能已经把粥泼他身上了,冷笑道:“我不知道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来指点我的家庭关系。”

  陆靖文和她对上视线,面对这样的指责,反而微笑了一下:“我从刚刚开始就想问了,为什么不让陈阿姨来我们学校门口经营?这里的人流量一样很大,而且比那所初中离你们家更近吧?如果在这里,她会比去那里轻松一些。”

  周琎像被剥了皮的洋葱,露出惨白内里,只能毫无反手之力地让人观赏这份丑陋,只恨不能像洋葱一样让敌人跟着落泪。

  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虚伪,分明觉得陈思芸辛苦,可宁愿每天提早一个多小时起床,帮她把车蹬到另一边,再自己骑自行车赶回学校,也不愿意跟她提议到他们学校门口摆摊。

  她在心里无数次跟自己说,堂堂正正赚钱不丢人,她们家不比别人好,但也不比别人坏,没有什么好抬不起头的。

  可就是说不出口。

  她总是沉默着避开类似话题,慢慢变成避开人群。人倩倩连父母离婚的事都跟她倾诉,她却连自己家在哪都不愿告诉她。

  她虚荣、伪善、不坦诚。

  可那又怎么样?这有罪吗?

  她有她的活法,凭什么要被这种生活优渥的“少爷”高高在上地评判。

  周琎抬头,眼神冷得就像从未动摇过:“关你屁事。”

  对陆靖文这种吃饭慢条斯理,用纸巾擦手时会从指根一路擦到指尖的人来说,粗暴失礼也许是一种合理的攻击方式。

  可惜,陆靖文只是挑挑眉,无视了周琎的反击,看了眼打完菜要回来的两人,下结语一般道:“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地点,可以先用我们家的商铺。我妈妈有向陈阿姨提议,但她拒绝了,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如果这里边有你的原因,我希望你可以放下顾虑,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其他人。我也很感谢陈阿姨,希望她能更轻松一点,我们俩的事就只在我们之间。”

  陆靖文是一个很可恶的人。

  但还不算下流。

  周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不管她们最后有没有使用那个商铺的意思,她家的情况都不会从陆靖文口中泄露,这个学校里,知道的人只会有陆靖文一个。

  而不管她想不想占这个便宜,都不会影响陆靖文对她的看法,因为他已经在瞧不起她了。所以不用担心。

  真有道理。真该答应。

  只是该死的自尊让她深深不甘心。

  周琎冷漠道:“我们俩的事?我和你有什么事?”

  陈曙天和人倩倩回来了。

  陆靖文看她一眼,不说话了。

  周琎微笑。

  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如果不是陈曙天和人倩倩还要抽出时间吵架,四个人吃饭就像风卷残云一样快。

  等他们几个起身倒盘子时,周琎被人从后面叫住:“周琎!”

  周琎回头,发现是班主任。

  班主任也刚吃完饭,走上前对她道:“你们都在这吃饭呀。我本来想明天跟你说的,正好现在看到你了。你一会有空吗?有空到我办公室一趟,演讲比赛的奖金发下来了。”

  周琎猛抬头,双眼闪闪发亮。

  ——

  周琎回到家时面上还带着笑。

  陈思芸看着松了口气,猜想昨晚那场争吵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笑眯眯地问:“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周琎道:“妈,我一直没跟你说,我演讲比赛拿第一名了,奖励了五千块。”

  钱没到手总怕有意外,她拖到尘埃落定才敢跟陈思芸分享喜悦。

  陈思芸还没来得及为她的第一名而自豪,便被五千块的奖励震惊到失语,好半晌才道:“妈妈帮你存起来。”

  周琎看着她,道:“我想给你买餐车。”

  陈思芸道:“你怎么又提这个?我都说了,我不想要。而且这是你的钱,你要存起来,以后花在自己身上。”

  周琎道:“这是我的钱,我就想这么花。有了这辆车,你平常就不用自己使力了,它能烧油,速度也比脚踩的那种快。人家是专门摆摊用的,台面高度都合适,还有收纳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有了它,你就不用局限在一个地方摆摊,可以根据人流量大的时段去不同的地方。”

  陈思芸还是道:“我不会开车。”

  周琎早有准备:“所以我还打算送你去学驾照。我查过了,妈,你可以考的,你不要害怕。”

  陈思芸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如何拒绝。

  周琎道:“其实这件事早就该做,但我也尊重你不想乱花钱怕最后只是浪费的心情。所以我想自己攒钱,攒到了就给你买,现在钱够了。”

  她从房间里抱出自己的饼干盒储蓄罐,里边十块二十地攒着,零零碎碎也积下一千多块。加上五千块的奖金,已经够初级餐车和驾校的费用。

  陈思芸说不出话,心里又酸又涨,不知道这笔钱周琎是怎么省出来的。

  周琎还在说:“如果你同意,等你买了餐车、报了驾校之后,我就请老师把钱打到你的银行卡里。如果你不同意,我就请老师帮我换成现金,我直接去买餐车、帮你报驾校,即使你不去学不去用,这笔钱也要不回来了。”

  这孩子!

  陈思芸其实已经动摇到不得了,听到这话反而清醒一点,但此刻才清醒,已经不能改变她动摇后的决定。

  周琎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陈思芸微微仰头,眨了眨眼,道:“我知道了。我不要你的钱,我会去考驾照、买餐车的。”

  周琎摇摇头,道:“这不是你的想法,这是我的想法,所以我想付这笔钱。”

  从小到大都是倔骨头。

  陈思芸笑:“那奖金给我,存钱罐里的钱还是你自己的。”

  她会帮她把奖金存起来。

  周琎想了想,觉得可以接受,点了点头。

  她可能还是没有办法看见陈思芸出现在自己学校门口摆摊,为此,她愿意付出更多努力来弥补自己这份虚荣给陈思芸带来的拖累。

  她还是愧疚,却无法改变那份因为虚荣而带来的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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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琎最讨厌下雨天,尤其暴雨时节。

  藏青色的雨披用了很多年,她骑车时总觉得有些地方在偷偷渗水,但又说不清是不是雨下得太大,从脖子抑或其他地方飘了进去。

  裤子和鞋子更是重灾区。

  等她骑到学校,校裤下半截和鞋子里头全湿透了。

  周琎来到班级,整间教室透着一股潮气,有种湿漉漉的感觉,同学们都比往常狼狈,只是或多或少的区别。

  周琎是比较狼狈的那一批。

  秋天校服是薄款的长袖外套加长裤,十分宽松,里边甚至可以塞下冬天的厚外套,天气冷到一定程度时,反而比厚实但不够宽松的冬季校服受欢迎。

  在总是抱怨校服的学生中,周琎是个例外,她很喜欢校服。强制统一穿校服之后,她就不用穿自己的衣服了。

  要是哪天鞋子也可以统一就好了。

  她看了看脚上那双已经湿透了的国产运动鞋,觉得上面的logo做得实在太大,要是可以小一点、再小一点、小到看不见,或许会更好看。

  “下雨天真的好烦啊。”人倩倩坐到她身边时,满脸写着不高兴,嘟着嘴拿纸巾擦去外套上的水,骂道:“我们这一届怎么这么倒霉呀?我看了高二、高三的校服,虽然款式是一样的,但他们材质比我们好多了。”

  “但我们的校服也比他们便宜。”周琎说了句公道话。

  学校的校服是统一订的,价格压得很低。想多买几套校服备着的人可以直接去跟管理处的老师买,只要仓库里有剩的货都会直接卖给学生。

  周琎问过价格,旧校服八十一套,新校服只要四十,价格差了一半。而且旧校服都是以前的积货,没剩几个尺吗。

  周琎买换洗校服时毫不犹豫地选了新校服。

  “但是质感不一样啊,他们的校服布料好很多,也厚一点。”人倩倩心生羡慕:“你看,容舒现在穿的就是旧校服,明明设计是一样的,但比我们身上穿的好看多了。我个子要是像她一样高,剩下那些尺吗我能穿,我当初就买一套了。”

  周琎下意识朝容舒看去,却偏偏碰上容舒不经意地朝她这个方向转头,和她对上视线。

  周琎怔住,想要飞速回头,却又僵在原地。面对容舒总让她感到心虚,哪怕容舒一无所知。

  容舒似乎也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手撑着脸,对她眯着眼笑了一下。

  周琎僵硬地回了一个笑,转回身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容舒也收起脸上的笑,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直到被其他人喊回头,才又重新露出漫不经心的笑。

  人倩倩的声音还在耳边缭绕,周琎慢慢回过神。

  “……校裤到底用的是什么料子啊,滑不溜秋的,现在湿哒哒的全贴在腿上,难受死了。”人倩倩一边说一边撩起裤腿,把鞋也脱了,双脚踩在桌子下方的横杠上晾腿,还问她:“你不难受吗?”

  当然难受,但周琎摇摇头。

  裤子卷上来以后小腿倒是舒服了,膝盖上面却堆着一层湿漉漉的,而且这么卷上半天,裤子是不会干的,她宁愿现在难受一点。

  至于鞋子……她有不能脱鞋的理由。

  人倩倩感叹:“你真厉害。”

  没有再深究。

  周琎笑笑,从包里拿出塑料保鲜盒,递到人倩倩面前。里边是用保鲜袋装着的卤鹌鹑蛋,还倒了一点卤汁在里面继续腌着,是她拜托陈思芸多卤的,专门拿来给人倩倩尝尝,算是上次的回礼。

  人倩倩吃得眼睛都亮了。

  雨还在下个不停。

  大课间又取消了跑操,教室里一片欢呼,周琎却被竞赛小组的老师抓差,到办公室复印卷子,同样不幸的还有陆靖文。

  办公室里,老师们有的在批改作业,有的在喝茶闲聊,微微嘈杂的声音和外边淅淅沥沥的雨声混合在一起,有一种平和的温馨。

  周琎和陆靖文不声不响地抱着卷子到办公室角落里的机子复印,一句招呼不打,配合起来却还算默契。

  机子老旧,复印的声音有些闹耳朵,时不时还会卡纸,陆靖文每隔一会儿就会把复印机打开修理一下。

  周琎则把已经复印出来的卷子抱到一边,省得全堆在一块,油墨味重得呛人。

  等一张张卷子全部复印完,他们要把不同的卷子合在一起,分成一份一份的样子,方便老师到时候直接发给同学们。

  等待的间隙,周琎的眼神慢慢移到了陆靖文的衣领上,如果认真看就会发现,他这身校服的料子确实比她身上这件好很多,硬挺有型,穿着也更好看,大抵是和容舒一样,买的旧校服。

  周琎有些想象不出来他站在那里对比两版校服,发现自己穿旧版更好看,于是买了旧校服的样子。更有可能的情况,大概是他优渥惯了,穿不习惯太差的料子,只能差中择优,勉强选了套质量稍好一些的校服。

  像豌豆公主。

  周琎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陆靖文投来一瞥。

  周琎瞥了回去。笑也犯法啊?

  陆靖文转身看打印机。

  周琎继续放空,慢慢在难闻的油墨味中嗅到一股淡淡的清新味道,有雨后草木的感觉,又少一股现实世界里雨停后能闻到的土腥气。似有若无,没有一点攻击性,比起说是熏香、香水一流,更像是有的人身上天生自带的气味。

  而这个角落只有她和陆靖文两个人。

  她选择攻击陆靖文:“大少爷。”

  周琎的声音又轻又快,说话时的声线和她演讲时略有不同,如果没有认真听,根本分辨不出她在说什么。

  陆靖文听得很清楚,但还要问:“你说什么?”

  明明想问的是为什么。

  周琎嘲讽:“大少爷,你好香啊。”

  很难描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棱从当下场景看,倒挺有小流氓调戏良家的感觉。

  陆靖文的衣服干净笔挺,几乎没有被雨淋湿的痕迹,脚上甚至在雨天嚣张地穿了一双白色运动鞋,衣冠楚楚地站在那里,冷淡又克制。

  至于周琎,校服外套耷拉在身上,没有挺扩感,被雨微微淋湿的袖子干了大半,还有些纸巾擦拭时留下的白色细碎纸沫。裤子和鞋子已经无可救药,阴干了半天,还是有不可忽略的潮湿感。

  她实在狼狈。

  可外表的狼狈哪有心里的狼狈来得可怕。

  自从陆靖文毫不留情地把她扒筋抽骨,令她避无可避,她一连数个夜晚的梦里,都好像站在陆靖文跟前,“罚站”一样被他洞悉一切地评判着。

  优等生、聪慧、不卑不亢、自尊自爱……一层又一层的外皮被他剥下,只剩下那个蹲在地上抱着自己,有多强烈自卑就有多强烈自负,想要伪装成和普通人一样的她自己。

  梦里在他跟前罚站也就算了。

  现实里气势可不能输。

  现在,她只好奇陆靖文会有什么反应。

  陆靖文:“……”

  虽然周琎现在看起来是流氓,听起来也是流氓,但他不聋,能听出她那冷嘲热讽的阴阳劲,重点突出的是“你好香”,实际想骂的却是“大少爷”。

  可偏偏这两个词糅合到一块,有股说不出的狎昵味儿。

  陆靖文心中一阵古怪,以至于猝不及防。

  周琎旗开得胜,心情大好。

  恰好复印机终于施工完毕,她施施然抱着卷子走到一边,从每堆上各取一张,合成一份。

  陆靖文走到另一边,做起相同的事。

  两个人都不是会偷懒的人,手脚也利索,掐着时间在课间结束前做完。陆靖文把那一摞厚卷子都抱起来,放到差使他俩的老师桌上。

  事情就算结束了。

  周琎刚想走,又被班主任叫住,还把一点都没想停留的陆靖文也叫来了:“刚好你俩都在,来来来,把你们自己班上的物理作业带回去发了。”

  周琎自认倒霉。

  今天大概注定劳碌,她原本还想回去抓住课间尾巴写作业呢。

  五十本物理作业还是有些分量,好在周琎力气大,虽然不像一旁陆靖文那样举重若轻,但一样抱得稳稳当当。和陆靖文一前一后,互不搭理。

  只是她今天确实太倒霉了。

  没有跑操的大课间长达半小时,不少男生玩的心都野了,在走廊上横冲直撞,终于达成物理意义上的“目中无人”,把周琎给撞了。

  这一下来得突然,又是从侧面,周琎毫无防备地被撞到墙上,磕了一下肩膀,手里的练习册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撞人的男生说了声“对不起”,又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陆靖文把手中练习册放到地上,扶了她一把:“没事吧?”

  “没事。”周琎动了动肩膀,确定骨头没事。

  周琎也就一开始懵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在墙上撞一下没有多严重,但对方的态度让她很不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两句。

  陆靖文陪她一起捡地上的练习册。他手长,捡起来比她快一些,手里堆了大半,问她:“能拿吗?”

  她说:“能。”

  他才把那半摞轻轻放在她已经整理好的另外半摞上,好像第一次见面时,为她捡起理平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一样。

  周琎挺好奇,他明明讨厌她,有时候也做刻薄事,可偏偏这种时候,又愿意伸出援手。

  他把自己当什么?道德上的完人么。

  才对她没完没了地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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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他们临时换了校长。调任来得突然,一时间流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说他手上这一届高三成绩不行,换来的新校长抓成绩抓得更狠,能提高学校的升学率;也有的说他身体不好,已经无法兼顾日常工作,这才申请换到更轻松的学校;还有的说他先前翻修学校建筑时中饱私囊,翻新完的建筑质量很差……

  总而言之,议论纷纷。

  坏传言的数量远大于好传言,与他在任时截然相反,很难不让人联想“人走茶凉”这四个字。

  周琎对旧校长并不熟悉,非要从仅有的印象里来说,她还蛮喜欢他的。

  一个矮矮胖胖的老人,路上遇见学生会笑眯眯地和大家打招呼;周一升旗仪式在升旗台下演说时,总是会说“我简短地说两句”,然后真的只说一小段话就结束,言而有信;最让周琎好感飙升的,是听从前的学生说,旧校长到一中以后,为学校争取到了补贴,米饭都比其他学校低了两毛钱。

  她是受过恩惠的。

  但这种事情传到学生耳朵里时,往往尘埃落定。周琎再见到学校校长,已经是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

  也不知是新人上任三把火,还是学生们对于换校长之事背后所谓“隐情”的莫名热情让老师们恼火,这些天几乎每个科任老师都来了一次不计排名的随堂考,考得学生们猝不及防、哇哇大叫。

  就连数竞小组的老师都凑热闹,跟他们道:“最近都在考试是不是?那我们也要合群啊。开学到现在大家也学了不少东西,来做张卷子感受一下竞赛的难度吧。”

  一群面对随堂考基本岿然不动的优等生被考得面露菜色。

  周琎也是其中之一,她头一回考试考得浑身寒战,手臂上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这种看完数字与符号后,头脑一片空白的感觉陌生得令人害怕。

  周琎很少有这种忐忑不安、不得不走一步看一步的感觉,她第一次写下数学卷子的“解”时,并不真正确定解题思路是什么。

  周琎深受打击。

  甚至有意避开陆靖文所在方向,害怕看见他像往常一样云淡风轻。

  从开学到现在有两次大考,陆靖文都是总分第一,严格意义上看,周琎已经输给他两次。

  她认,但她不想一直输。

  周琎走出数竞小组的活动室,人倩倩已经在门外等她。自从父母开始闹离婚,人倩倩便不爱回家。现在基本每天都跟周琎待在一起。晚上一起吃饭,吃完饭如果周琎有课,她就先在教室写作业,等到数竞小组下课再和周琎一起回家,共同骑上一段路后才分道扬镳。

  在人倩倩依赖周琎的同时,周琎也开始慢慢依靠人倩倩。

  周琎有些郁气:“我这次一定考得很差,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差的成绩。”

  人倩倩的成绩属于中下,既没有被夸奖过成绩优异,也没有差到被人唾骂无药可救。但对周琎这种成绩名列前茅的同学,多少还是有点羡慕嫉妒恨的:“你成绩还差的话,我们这种人怎么活呀?”

  周琎不知如何解释,最后只道:“……我可能会考得比陆靖文差。”

  这句话一出来,人倩倩的注意力便转移了,她看着周琎,问道:“你和陆靖文发生过什么事吗?总感觉你们俩怪怪的。”

  八卦方面,她和陈曙天意外合拍,两个人难得不吵架的时候,一般都是在一起交换学校里的小道消息。

  对于周琎和陆靖文,他们俩有类似的感觉——两个分开都很有礼貌与分寸感的人,凑到一块就有一股莫名的火药味。哪怕迄今为止都没有看见他们针锋相对,那种战前准备的气氛还是令人不适。

  这种氛围有时像一层透明屏障,把他们和那两人死死隔开,明明四个人坐在一起,却只有周琎和陆靖文在同一个世界。

  他们看不到画面,听不到声音,只能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蛰伏。

  周琎细细回想,发现她也不知道自己跟陆靖文的梁子是怎么结下的。他从一开始就一副对她看不过眼的模样,好像她的存在天生就碍了他的眼。至于中间那些过程,因她不太愿意提到家里的具体情况,只能隐去。

  删删减减,周琎最后能说的只剩:“哦,没什么,就是他讨厌我,所以我也讨厌他。很简单。”

  人倩倩:“……”

  这不是说了跟没说一样吗?只能证实她和陈曙天的感觉没错,这两人确实互相看不顺眼,但各中原因是一点都没挖出来。陈曙天一开始怀疑这是喜欢,现在已经决定对这想法绝口不提。

  人倩倩还想再问,但知道周琎的嘴巴紧得很,不想说的话一句也不会透露,只好悻悻作罢,转而说起年段里最新的传言:“学校好像要重新开始搞晚自习。”

  “真的吗?不是说以前出过事,还闹得沸沸扬扬吗?现在想要重开不容易吧。”

  “不知道,反正其他人是这么说的,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我觉得重启晚自习有点难。可能原话只是提了一下这件事,传出来就变板上钉钉了吧。”周琎给这件事下了结论。

  没想到第二天,两人就直接看到了结果。出于安全考虑,学校开始管控夜晚留校的学生情况,高一生因为总体留校人数少,被统一到年段的多媒体教室自习,保安会去教学楼巡逻检查,驱赶独自留在教室自习的学生。

  多媒体教室的灯比普通教室更亮,周琎和人倩倩在这里才坐十分钟,便喜欢上了新的自习室。

  当然,统一管理也有统一管理的坏处,因为全年段留下来学习的人都集中到这儿,哪怕大多数都在安静本分地学习,也总有那么一两个吵闹的。

  当然,对于周琎来说,可能某个人比那些大声聊天的人都讨厌。

  人倩倩悄悄地想,还回头看了一眼。

  陆靖文和陈曙天就坐在她俩斜后方的位置,陆靖文安静写着作业,陈曙天不知道在思考还是出神,愣愣坐在那里,看到她回头,还扬手跟她打了个招呼。

  人倩倩冲他做个鬼脸,转回身发现周琎刚刚拿出来的物理练习册已经快做完一面选择题了。

  人倩倩大惊失色,顺带自我反思,决定下次还是不给周琎加戏,以这家伙的专注程度,大概只有在作业做完的时候,才能抽出空来讨厌一下陆靖文。

  人倩倩没想错。

  周琎只在看到陆靖文的第一秒愣了一下,没想到除了数竞小组有课的晚上外,陆靖文还有留在学校的时候。但也仅此而已,晚上的时间很宝贵,每耽搁一秒,她回去休息放松的时间就少一秒。她可以为了自己或者朋友短暂松懈一会儿,但为了陆靖文,实在没有必要。

  周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得心应手地解着题,大题的题干不长,往往每句话都对应着一个受力信息。周琎熟练地画出物体的受力分析图,代表力的箭头每画出一个,解题方向便明晰一分。

  重力、支持力、摩擦力……

  周琎的后脑勺突然受力。

  她轻呼一声,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脑袋上砸了一下,不算太重,就是突然得有些渗人。

  周琎低头,在地上找了一会儿,才发现不远处揉成团的草稿纸。这纸团有拳头那么大,好在捏得不算紧实,重量也轻,砸人才不疼。

  人倩倩听到声音,问她:“怎么了?”

  周琎一边把那个纸团打开,一边道:“有人拿这个当暗器砸我脑袋。”

  人倩倩:“……”

  因为太离谱不知从何吐槽。

  周琎偶尔会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冷幽默,而她往往是第一受害人。

  周琎看着上边的字,递到她跟前:“看,我觉得这个人本来是想暗算你的。”

  人倩倩看着上面画着的鬼脸,一下就知道犯人是谁了,她再看看周琎,严重怀疑她嘴上开着冷笑话,心里其实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人倩倩拿过这张纸,张牙舞爪地写上“去死吧”,然后重新揉成一团,比陈曙天弄的扎实得多,可想而知砸人也会更疼一点。

  她依依不舍地把纸团递给周琎:“你是受害者,你亲自报仇。”

  周琎接过纸团,转身,瞄准陈曙天,出手,一气呵成,全过程不超过三秒。纸团精准地命中陆靖文额头,将他和正对着他说话的陈曙天都砸得哑口无言。

  陆靖文:“……”

  陈曙天:“……我承认有那么一点可能是我拖累你,但怎么想都觉得你是因为自己比较讨人厌,才被周琎砸的。”

  陆靖文展开纸团,看着上边的鬼脸和“去死吧”三个大字陷入沉思。

  前边的人倩倩迅速收回目光:“你是不是朗意的?”

  周琎早就转回身写作业了:“你说什么?”

  人倩倩道:“你不告诉我,我今天晚上都会好奇得睡不着觉!”

  周琎道:“我的准头没有那么好。”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但最后的结局我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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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琎和陆靖文陷入一种奇怪的僵持。

  他们几个因为总在食堂吃饭,常留下晚自习,四个人里有三个人都在数竞小组上课,行程高度一致的缘故,慢慢变成同进同出的四人组,渐渐习惯一起吃饭、一起自习。

  当然,人倩倩和陈曙天心知肚明周琎与陆靖文互相“讨厌”,一边好奇一边坏心眼地等两人提出抗议。

  好比此刻,四人坐在食堂饭桌上,人倩倩和陈曙天面对面坐着,周琎和陆靖文便也不得不面对面起来,两人一心看着自己碗里的饭菜,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对方。

  人倩倩用手机给陈曙天发消息:“我觉得他们把这当成了一场比赛。”

  陈曙天秒回:“?”

  人倩倩:“一场谁先因为讨厌对方而采取回避态度谁就输的比赛。”

  陈曙天想了想陆靖文一直以来的表现,赞同道:“确实。那我们要不要赌一下谁赢?”

  人倩倩毫不犹豫:“周琎。”

  陈曙天:“看来这个赌没法继续了,因为我也赌周琎。”

  毕竟陆靖文老早就偷看人小姑娘作文了,真讨厌也是他讨厌得更深些,会先熬不住,更何况到底是哪种讨厌还说不准呢。

  人倩倩:“不过我们这样老把他俩放在一起真的好吗?”

  陈曙天:“我这边倒是没什么,就是不知道你那边会不会有问题。”

  毕竟陆靖文刻薄起来真的很讨人厌,以两人互不搭理的程度来看,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私下跟周琎说过什么。周琎如果发自内心地不想和他共处,陈曙天也是可以理解的,还能帮忙骂陆靖文一句,比如“活该”。

  人倩倩其实隐隐觉得周琎不是那么真心实意地讨厌陆靖文,起吗不只有讨厌,而且她和陆靖文对峙时总是很有精神。

  所以,人倩倩最后决定不想那么多,要是哪天周琎连看都不想看到陆靖文,她再陪她一块儿,看到这两人就转身。

  这边两人达成小小共识,另一边周琎则略带愁思,是最近生气生太多的缘故吗?晚上吃了一整个馒头怎么还是会饿。

  她带着小小的不满足走进数竞小组课堂,落座在后边几排。数竞小组的座位并非强制安排,但大伙几乎都有自己习惯的固定座位,周琎也就从一而终地坐在了第一回上课时坐的位置。

  陆靖文在她左前方,连后脑勺的弧度都碍眼。周琎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数竞小组的带班老师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小老头,作为他们学校的特级教师,讲课水平一流,但也十分擅长表达对榆木脑袋们的失望——“你们是我带的最差的一届”是他常挂嘴边的口头禅。

  他抱着一叠卷子走进来时,大家神经都绷紧了。

  老苏把卷子往讲台一甩,第一排的同学吃了一脸粉笔灰,还不敢做出怪模样,只能默默擦脸,眼睛偷偷往卷子上瞄,看是不是出成绩了。

  老苏的眼神在教室里转了转,像是想找个人上来发成绩,可看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自己来,拉了把椅子在讲台前坐下:“上次的随堂考我改好了。你们全都考得非——常——差!”

  老苏有个特点,讲课音调跌宕起伏,特别抓人,他们刚开始听不习惯,总是为他过于激情洋溢的表现窃窃发笑,习惯以后则觉得其他老师的课都变得索然无味。

  但大家还没听过他用这种语调骂人,一下没反应过来,比起挨骂的低沉,更多人竟表现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新奇来。

  老苏口若悬河地骂了半天,一抬头,台下一片清澈的愚蠢,几乎将他气得仰倒。他神色一变,拿起卷子,冷冷念起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人忐忑上前,拿着卷子看到分数的一瞬就如遭雷击。老苏没有念出分数,他回到位置上也立马用手压住卷子,不让其他人看到,只自己冷汗直流。

  这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每个拿到试卷的人都面色惨白,魂不守舍,气氛差到还没拿到试卷的人都战战兢兢。

  “陆靖文。”

  周琎不可避免地往讲台上看去。

  老苏把卷子递给陆靖文时看了眼他:“错的题全讲过,不过多绕几个弯,就看不出来了吗?”

  和老苏讲别人的相比,这算柔和了。

  周琎隐隐觉得,陆靖文考得比别人好。而他走下讲台时也没遮遮掩掩,一边走一边看试卷上的错题,只可惜角度原因,周琎没能看到他的分数。

  “周琎。”

  周琎一下站起来,心跳如鼓,又有些幻想,希望自己能考得比旁人好,尤其是陆靖文。

  大写鲜红的六十七打破了她的幻想。

  老苏出的数竞卷满分是一百分,和普通数学考试的一百五十分不同,但六十七分还是远远低于周琎想象。

  她大概明白那些惨白脸色是怎么来的了,因为她在看到卷子的一瞬间也浑身发冷,手脚僵硬。

  老苏对她说:“解题一点都不灵,你这样能做几题?”

  周琎把这句话理解为她很笨,默默收起卷子,走回位置才一个人仔细看起来。

  这个分数其实不意外,能做的题她都做了,剩下的实在是来不及,也确实不可能拿到分,听老苏的意思,是她解题的方法太笨太差,浪费了时间。

  老苏发完试卷,完全没有说明全班成绩的意思,直接进入试卷讲解,班级气氛变得极其低落。

  因为成绩太差,又不敢错过老苏的解题思路,班里没有一个讲小话的人,也没人有心情和其他人对成绩,大家只是沉默地听着粉笔在黑板上飞舞的声音,飞快抄着板书。

  时钟静悄悄地转着指针,直到老苏讲完最后一题,说了“下课”,大家才从那种压抑气氛中恍惚回神。

  老苏倒是粉笔一丢,裤兜一插,两手空空浑身轻松地走了,和走进来拿着卷子时的一张臭脸迥然不同。

  等他走了,教室里才慢慢有些声音,但也和往常下课时大家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聊天的热闹不同,有一种勉强的轻松。

  周琎收东西的时候,陈曙天来到她身边,魔了魔后脑勺,问:“周琎,你刚刚有做笔记吗?”

  周琎点点头。

  陈曙天这才问:“你卷子方便借我订正一下吗?老苏讲太快了,我跟不上他的思路,抄太认真就来不及听,听了就来不及抄,有部分笔记没做。”

  “……”

  周琎想着自己的分数,有点犹豫。

  陈曙天还以为是别的原因:“靖文倒是也做了笔记,但他抄笔记的字太潦草了,我看不懂。”

  周琎问:“……你考得怎么样?”

  陈曙天一下懂了周琎在纠结什么:“……你们应该都考得比我好。”

  他跟做贼一样,蹲下身子,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卷子,用手遮住分数,只在周琎跟前火速露了一瞬,很快就塞回书包。

  周琎看到一个硕大的三十九分,甚至能从勾破卷子的力道隐约感到老苏批改卷子时的怒气。她看向陈曙天,发现他虽然有些愁眉苦脸,但不像大受打击的模样,一时有些佩服他。

  周琎大方地掏出试卷给他,拍拍他的肩,聊作安慰:“明天还我。”

  陈曙天点点头,低头看向周琎卷子,呆住了。等他回过神,周琎已经离开座位,后门处的陆靖文也等他等得不耐烦了。

  陈曙天把周琎的卷子塞进书包,匆匆朝陆靖文走去,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又闭上嘴,过一会儿又看了看他。

  来回几次后,陆靖文实在受不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别转你的脖子了,看得我眼花。”

  陈曙天立刻道:“你考几分?”

  陆靖文沉默片刻:“六十四。”

  他并不觉得自己考得好,但也心知自己如今就是这个水平,发挥既无超常,也无失常。

  陈曙天道:“可恶,你们这些学习上的天龙人。”

  陆靖文不知道在他胡言乱语什么,只能大概猜出他考得比他更差。

  陈曙天道:“刚刚下课的时候,我跟同桌交换了一下成绩,我们俩都只有三四十分,估计其他人也差不多。但你和周琎都上了六十分。”

  “周琎几分?”陆靖文问。

  陈曙天道:“周琎六十七分,比你还高三分呢。”

  陆靖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回想那张卷子。

  陈曙天要去自行车棚取车。陆靖文站在外面等,远远看见车棚里还有两个身影,能够一眼分辨出其中一个身影是谁这件事让他心情莫名变差。

  他们三个站在一起说了什么。

  会提到这次考试的事么?应该会吧。周琎会发现她考得比他好。

  其实陆靖文不太在乎这件事,他学习很投入,只是因为不认真的话生活会变得更无聊。

  考第一是因为他既聪明又用功,如果有一天被人超过,只要他已经发挥出自己应有水准,他就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排名只是追逐知识趣味的副产品,并非真正目标。

  可当周琎推着自行车走出来,在淡淡月色下对他微微一笑时,他发现自己第一次因为考试生出不甘。

  周琎从不对他真心实意地笑。

  这是挑衅。

  而他输了。

  真可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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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不知为何突发奇想,要在十二月份办运动会。学生们棉衣都穿在身上了,突然被告知要上场比赛,一边骂一边兴奋不用上课。

  “应该是为了讨好新校长,所以把运动会硬生生延迟到他上任以后吧。”人倩倩又说着不知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嘴里感慨着:“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僚主义吗?”

  周琎心里有太多话想要吐槽,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道:“你说的对。”

  南方的冬天难熬,教室里的空调只能制冷,不能制热,想要暖和一点全靠门窗紧闭。但在封闭空间里,人一多,制造出来的二氧化碳也多,搞得人昏昏欲睡。

  周琎手上写着正治作业,眼睛一睁一闭,人已经要昏睡过去了。

  体育(委)员在教室里上蹿下跳,求爷爷告奶奶地拉人参加比赛。周琎同情他摊上这么一件苦差事,但对运动会实在不感兴趣,索性不再抵抗睡意,直接趴在桌上,以此逃避对方潜在的搔扰。

  体(委)此刻求到了容舒附近:“容舒!报个项目吧!咱们文体是一家,报个项目支持一下!”

  容舒也爽快:“好!还剩什么项目?”

  体(委)心花怒放:“女子两千米!”

  容舒一秒都没犹豫:“滚!”

  周琎趴在桌上差点笑出声来。

  体(委)和容舒大概关系确实不错,被这样呵斥之后仍未放弃,依然死缠烂打。

  容舒被他缠得崩溃:“我哪里得罪你了?这么多人你怎么就抓着我不放呢?”

  体(委)道:“不是啊,你看,班上腿最长的就是你了,从某种角度来讲是不是也算天赋异禀?你跑两千米能比别人少迈一半步子呢!”

  容舒:“……你想从哪个方向滚?”

  “别别别!”体(委)这才(委)屈道:“我这不是没办法吗?两千米实在没有女生报,要是可以男扮女装,我就自己上了。我想着现在只能动员一下咱班几个班(委),看来看去就你最健康,别的我怕请是能请动,到时候跑完人倒下了,那不都是我的罪过嘛。”

  容舒拳头发痒。

  但她知道体(委)确实是找不到人了,难免犹豫起来。在她沉吟之际,突然一道声音传来:“我可以跑。”

  她和体(委)同时朝声源看去,斜前方的周琎原本趴在桌上,此刻侧过来半张脸,眼睛不知道盯着哪里,没有看向他们,右手还像回答问题一样举着。

  体(委)一下蹿到周琎跟前:“你确定吗?真的想报吗?能跑吗?那可是两千米哦!跑完有可能会吐的!”

  容舒很想吐槽他到底想不想让别人报,还是说就吃定她了?但她没有阻止体(委)警告周琎,只是静静看着,等她做出决定。

  周琎的目光停留在体(委)身上,只余光能看见容舒模糊身影,面对机关抢一样的连声发问,一一答道:“确定,想报,能跑,我会练习。”

  体(委)感动:“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容舒:“少加戏。”

  刻意避开或许太奇怪,于是周琎顺着声音看了容舒一眼,没想到容舒的目光刚好也停在她身上。容舒一愣,对她笑了笑,周琎回了一个笑,又趴回桌面上。

  她感觉到容舒不想跑两千米,也感觉到她快要答应,所以选择“挺身而出”。

  这就够了吗?

  这样就能消除那些心虚、愧疚与不安,装作一切无事发生吗?

  周琎嘲讽地笑了一下,笑自己虚伪。

  ——

  周琎开始每天放学后到操场跑圈,不多不少,就练两千米。

  她的体能不差,毕竟在陈思芸拿驾照开餐车之前,她每天来回蹬两个小时自行车。但长跑有自己的发力方式和呼吸节奏,作为新手,她第一天就跑趴下了。

  人倩倩一边给她拍背,一边问她到底为什么自找苦吃。

  周琎实在说不出口真实原因,只能苦笑:“脑抽。”

  人倩倩将信将疑,最后目光落到场边练跳高的陆靖文身上。

  被以为是为了陆靖文,也比被发现是因为容舒好,周琎索性当自己没发现人倩倩的误会,只靠在她身上抱怨:“我感觉脚底都要着火了。”

  人倩倩道:“那你有没有后悔啊?”

  周琎悠悠道:“后悔。我当初报考高中的时候,为什么要报这所运动会要跑两千米的学校?”

  人倩倩:“你倒是给我后悔报名两千米这个项目啊!”

  周琎不说话。

  再来十次,她应该也会在那个时候选择报名。

  人倩倩道:“真这么难受的话,就不要跑太认真了。两千米这种折磨人的项目,只要跑完就是胜利,没有人会怪你的。”

  周琎点点头,不过还是道:“我知道,但还是想做一点准备,毕竟是比赛,我也不想太丢脸嘛。”

  这很周琎。

  人倩倩感叹。

  周琎在运动会前坚持跑了半个月两千米,一开始总是气喘吁吁,到后来慢慢能把住节奏,不那么狼狈地跑完全程,也算进步。

  在这半个月里,周琎总能见到陆靖文。

  托陈曙天的福,哪怕她一句话没问,也把陆靖文参加跳高比赛的过程了解得一清二楚。

  作为他们班的体(委),陈曙天深谙杀熟技巧,给所有自己能说得上话的人都安排了一个项目,陆靖文也没能跑掉。最有技术含量、平日大家接触最少、完全没有人会的跳高项目就这么被他扔给了陆靖文。

  理由跟全天□□(委)一样:他腿长。

  因为同病相怜,周琎还看陆靖文顺眼了一点,好声好气地跟他说了几天话,让他眉头都皱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怀疑她别有用心。

  当然,这点顺眼很快就在她发现陆靖文架势逐渐专业,不知道为何居然学会了背越式跳高后火速收回。

  虽然跳高和两千米是两个比赛,男子和女子也是两个组别,但她不想表现得比他差。

  周琎怀着这种竞争心态等到比赛当天。男子跳高在女子长跑前,她主动拉着人倩倩前去观赛。

  跳高比赛里没有专业选手,个子倒是个顶个地高,用什么姿势跳的都有,失败的远远比成功的多。

  排在陆靖文前边的选手勇敢地冲出,在杆子前犹豫地停下,猛然想起还在比赛,失败地试图跨栏,最后毫无疑问地跌倒,因为姿势搞笑迎来哄然大笑,三次尝试过后垂头丧气地离开。

  周琎是少数没有笑的人。

  陆靖文上场了。

  他没有穿专门的运动服,只是脱了一件校服外套,露出里边的灰色条纹毛衣,依稀显出肩膀轮廓。

  陆靖文后退一步,小跑,侧身,起跳,背跃,一气呵成。修长的身体像一支反张的弓,轻松越过在他衬托下显得那样低矮的杆,落入宽大的海绵垫中。

  四周一片掌声。

  人倩倩带头捧场:“帅!”

  迎来纷纷认同。

  陆靖文起身,神情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因为运动发汗,面色稍显红润。他抓了一把因为跳高垂下的头发,扫过人群时对上了周琎的眼神。

  人倩倩语气荡漾:“他在看你。”

  周琎语气沉重:“嗯,我感觉到了,他在挑衅。”

  人倩倩:“……”

  跳高比赛还在一轮轮地进行,当高度达到一定程度,能越过去的选手已经只剩下陆靖文,比赛的名次一目了然。

  周琎怀着沉郁的心情走向自己的赛场。

  人倩倩担心她:“你别太拼啊。我们学校没有练跳高的特长生,但是有练长跑的特长生,你拿不了第一的。”

  周琎知道这个道理,虽然不情愿,但认清敌我差距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主观能动性没牛逼到能冲破生理极限。

  该放弃也要放弃。

  发令抢响。

  周琎后脚蹬出,抢了个不前不后的中间位置,缀在人群中间。

  最前面的一位选手像箭一样冲出,已经甩下她们一大截路程,要么是能力得天独厚的体育特长生,要么就是根本不知道长跑如何跑的业余选手。

  不管哪一种,都是周琎需要忽略的选手,她以第二名为目标,开始调整自己的节奏,和对方保持固定距离。

  不知道是不是平常只是自己训练没有参照人物的原因,今天跑的要比往常更累,第二名远比她想象中厉害。

  跑到第二圈时,周琎的喉咙开始干渴,脚心也隐隐发热,第二名离她越来越远。

  第三圈,五脏六腑都在发热,脚底好像烧起来一样。第二名已经从她眼前消失,大概在她看不到的身后。

  第四圈,周琎在想要不要放慢速度时,第二名成功将她套圈。她咬咬牙,又接着往下跑,强撑着目前能坚持的跑动速度。

  第五圈,最后一圈。

  周琎觉得自己选错了参照目标,她要昏过去了,但还不是时候,比赛还没结束。

  她试图想些什么提神。

  最后闪过脑海的是容舒的脸。

  她跑得那么用力是为什么?

  反正都拿不了第一,不算不输陆靖文。

  偏偏还要像这样狼狈努力,是为了最后一副可怜模样出现在容舒面前时,能让自己好过些,让自己觉得“我也算为她做了一些事么?”

  周琎,你真卑鄙。

  她对自己说。

  周琎想要停下脚步,却发现终点线已近在咫尺,看着眼前越过终点线还在前行的人,恍惚发觉,原来她也把其他人套了圈。

  她摔过了终点线。

  身体像火烧一样,又沉重地失去自控能力,不住地往下坠,令人不安的失重,直到落入一个硬邦邦的怀抱。

  终点线旁,站在陈曙天身边的陆靖文接住了她。

  又是那郎……

  大少爷的香。

  这股令人头脑发昏的味道没有存在太久,另一股温柔馨香的味道便取而代之。

  容舒接过周琎,好心又不容置喙:“还是我来扶她吧。”

  周琎从一瞬间的头晕目眩中清醒过来。

  依靠在容舒身上,跟着她走,在没有人的空旷角落,周琎想起自己跃过终点线那一刻的感受,突然有了勇气:“对不起,演讲比赛的时候,我抢走了你的参赛名额。”

  容舒停下脚步,听周琎一字一句将整件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啊,”容舒感叹了一句,对上周琎目光,道:“不是说你……没事,我不介意。你演讲得很好,我很喜欢。”

  周琎摇摇头:“对不起。”

  容舒想了想,低头看她,问:“你报名两千米,是为了我吗?”

  周琎点头,想了想,又摇头:“我是因为愧疚,其实没有为你做什么。”

  “不,”容舒笑了笑:“还是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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