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来劝表弟进城的,这是伯父给我安排的任务。伯父两个儿子,大表哥已经在城里定居了,房车与贷款,应有都有。伯父不忍大山的辛苦,跑城里一边给大表哥带娃,一边退休养老。
可自从大表哥与大表嫂造娃计划完成后,就从城里逃到更远的城里,不变的是打工,变得是小城变成大城。
有一次,大表哥吹牛说,要在遥远的大城市定居,再买一套房。亲戚听说了,都夸他越来越有出息,发财发大了!
表弟听到传闻后,在农村,一口气喂了五十头猪,企图灭灭大表哥的威风,结果第二年,猪仔长大了,猪价一下跌成了皱纹,他头发一夜白了一半。
我趁机下乡找到他说,“表!现在不进城务工,更待何时啊?!这批猪,赔了一屁股债,你想做老赖不成?”
“不!我不能!债可以慢慢还,可我走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连杨树都可能被偷砍了!”他说话时两眼如剑。
“倔驴!你就和你的树一起沉沦吧!懒得管你!”我从来不骂人,可这次耐心顶了肺,快气炸了,不自主就骂了两句。
我进城后的第二天,表弟打来电话,电话那边喷涌而来,呜呜,呜呜的哭泣声。我以为表弟后悔了,要找我帮忙介绍城里的工作呢,毕竟有一大批债要还,他压力也不小。
可我又一次失望了,他竟然在哭他的杨树!为了还钱,他用油锯把杨树林放倒,卖钱了。现在,他的门前,能顶老高的太阳,清晨的鸟鸣没了,松鼠的老巢不见了,一片空落落,像被人割了一块肉。
也许痛心后,他能彻底改变固执的想法。我仿佛又看到了希望,要是他有钱,他可以保住十片,一百片的杨树林,养猪赔了也不怕。关键是他要进城务工,挣大钱,像大表哥一样有出息。
“表!进城吧,不要再犹豫了!不好好挣钱,你拥有的也总会失去的,比如这些可怜的杨树!”说“杨树”时,我声音很低很低,唯恐又让他受刺激了。
“不!我要重新种,来年,我种!等它五年左右,还是一片绿莹莹!”他笑了笑,咬咬牙齿说道。
“你这样不是越活越倒退了嘛?!”绝望和愤怒几乎控制了我。
“不!我栽得是新树苗,你不懂!”
我已经很久不回老家了,乡下大门口的小河,并不知道我的皱纹有多深,白发有几根。然而我怀念小时候在小河的怀里魔鱼。老表带着我在大青石下抓鱼,他总是有办法抓到比大拇指粗一点的大鱼,虽然我能抓到芝麻小的鱼苗作陪衬。
春天有蝌蚪,他带了一个装水果罐头用的大玻璃瓶,抓了蝌蚪,抓水草,再往里面撒些河石,然后拿回家自己养,能看着小蝌蚪长出小腿变成青蛙。
现在城里的工作忙得要死,一不小心就把老表给抛脑后了。有件事情提醒我,他没有把我忘了,那天出办公室搞外勤回来,发现自己的办公电脑前有一个鱼缸,里面有小黑点在移动,不细看很难发现是蝌蚪,太小了。
很惊喜!这是老表托人送来的,没想到,河还在想我,乡下的人还在念我,而我却光知道为工作上的事情时常紧皱眉头。有些劣根性的东西在体内一下被激发了,我决定请假下乡一次,倒退一下年龄,回到未成年,这是我进城务工后,不常有的想法,所以十足珍贵。
我坐上车后感觉非常轻松,特别是阔路旁边的树林向脑后倾倒,我能感受到大自然对我敞开的怀抱,像是鞠躬致意,令人满足。
到站后,我第一时间奔向老表家,熟悉的道路铺了水泥,干净整洁,你甚至不觉得是在乡下行走,如走在熟悉的城市,只不过是它那种特有的僻静,给人不一样的行走快感,脚下有风,踩了一朵云。
走过一片小杨树林,刚被人种上,泥土里带着翻动过的清香。原来表弟种了比以前还多的杨树,像是一种报复性的重生。
忍不住激动的心情,轻叩他的门,恨不得立马进去,在阴凉干净的大院里杀一场象棋,从天明到天黑,再到天明。然而,没人开门!邻居听到拍门声,要拆门的感觉,很暴力。从农活里抽出空,翘首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邻居都是年龄大的伯伯婶婶之类,没有年轻人。说话必须打开嗓门往嘴巴外喊,因为上了年纪,耳背得很。可又怕喊太大声把长辈给得罪了,不知不觉一句话要说好几遍。
好消息是,老表进城了!他终于肯进城了!坏消息是,我不仅现在见不到表弟,白跑了一趟,而且还要立马去医院一趟,因为表弟他生病了,是胃病,平时他一人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饿了吃,不饿不吃,把他惯得不像话。
结果,他自由得像皇帝一样野,胃竖起一面大旗反了!
赶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黢黑。我饿着肚子,按提前联系好的地点,奔进县医院的铁大门。在住院部的三楼,开门就看见伯伯和大表哥在床边坐着,表弟躺在床上,瘦的一把干骨头。
天花板下挂着水,一滴一滴往表弟嶙峋的身子骨里送。我从这次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可怕的病,叫做癌。它能把胖子变成干柴,它能把人间变成炼狱,它能把钱花如流水。
大表哥是专门从沿海的大城市回来的,可见表弟的病不是一般的轻。这时的表弟比谁都更需要钱,因为他还年轻,他还要看着杨树林慢慢成长,他还要被我说服进城务工。他不能就这样被放弃,他也不能放弃。
好消息是,医生说,表弟的病发现的早,可以手术根除。我和大表哥立马四处筹钱,幸运的是,表弟有“农合”,很多药物都可以报销。但是术后,输血,输营养,需要自费。
我从银行取出几万块钱后,又赶到了医院,大表哥看了看钱,并没有接手。他说他有钱。我怀疑他是不是嫌少不够。他说不是,是真的有钱。我问,你哪来的钱。他说,打工挣的。我紧跟着说,你不是还要在沿海城市买房吗?还是我来吧。大表哥说,钱花了还能挣,兄弟的情谊永远不能拉后了。
我走出医院到回家的路上时,有一种莫名的无助感袭上心头。我在埋怨大表哥太过于强势了,我想帮帮表弟,他却不让。我知道他有钱,可我在城市务工这么多年也有不少积蓄,只不过没有他在大城市挣得多而已。可表弟和我的感情也深,他需要多少钱,我都能给了。
可惜,我们都有钱,却不能把钱尽心尽力了。大表哥也一样,因为国家有报销,他出不了多少钱。他和我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表弟在病床上痛苦呻吟,而不能替换了。那是一种金钱不能解决的无力感。 2/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