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有人哼唱,我走出去。此时,90岁的老太太正坐在床沿上唱着,“社会主义就是好,人人都能吃饱饭……”她望向窗外,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十八层的高楼上,茫茫中条,皑皑盐池尽收眼底,空旷,高远,沧桑,萧瑟,老太太沟壑纵横的脸上无悲无喜,不知她看到了什么?“社会主义就是好,人人都能吃饱饭……”她旁若无人地重复着,似歌似吟。对面床上的女人蜷缩着,四面空荡荡,床上似乎可以容纳两个她,从床沿两边垂下的粉红色被子,巧妙地把冷冰冰的铁床装扮成了一个婴儿床的样子。老一点的坐着,少一点的躺着,时断时续的歌吟声恍恍惚惚就听出了摇篮曲的味道,一霎时,眼睛雾雾的。
又折回爸床边。爸似乎有话说,呜哩哇啦好一阵,我一个字也没听懂。他盯着我的脸,似乎是期待我的顿悟,我一脸茫然,“听不懂,你说的啥呢?”爸又呜哩哇啦一阵,这下我听出了一个音,“啥?si,你想拉屎?”我看一眼悬吊在床边的尿袋,一边起身,一边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怎么应对。爸一脸失望,似乎很气愤的样子,抿了抿嘴,声音高了两分,呜哩哇啦呜哩哇啦,我再一次愧疚地错开他的目光。
住进来才半年时间,爸的语言功能退化地一塌糊涂,每次去看他,都是半蒙半猜他的言语。记得进养老院两个多月的一天,我和妹妹去陪他,一向对儿孙们的事不闻不问的爸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关心孙子们了,哇啦哇啦说了一通,妹妹摇头大笑,转身求助于我。我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看向爸,“你问琪琪(我女儿)寻下姐夫(临猗坡上土话称女婿为姐夫,而把姐姐的丈夫称jia夫)了吗?”爸应了一声。姊妹俩顿时笑得前仰后合,爸也露出了几个月来少有的笑容。
你好神气啊,这么复杂高深的语言密吗你竟然能现场破译,以后这任务就交给你了……妹妹笑着打趣,有意逗爸开心。是啊,好多年都没听过“姐夫”这个稀罕词了,怎么就莫名其妙一下穿越回当年了。也许就从那次开始,爸以为我能全方位无死角破译他特殊的语言密吗,可眼下,我的亲爸爸呀,你女儿尽管能在白纸上写出几行黑字来,可你这“无字天书”也太为难女儿了吧。
爸还在努力,期许的目光再一次望向我,si,什么si?si什么?我开动脑子飞快地组词造句,搜寻与爸能挂上勾的事物,他到底要什么?我在床边来回踱着步。忽然,一道灵光乍现,“哦,你是要我的诗(家乡土话读si)集啊?”爸提着劲的上身瞬间松弛下来,他点点头。“书那么重,你又拿不动,看不见,你要那干嘛?”我如释重负,愧疚感一时烟消云散。
“再一回来给你拿一本,是吗?”这人要是一旦“开悟”,还真不得了,爸还在呜哩哇啦,我却一次就听懂了,爸眨了下眼睛表示赞许,表情也平和了许多。
奇怪,这怎么好好的要看书。
忽然想起上次来养老院,跟隔壁屋里的老头拉闲话,得知他是个中医,长我爸几岁,算是爸的同龄人,老家也都在峨嵋岭上,就特意邀请他过来陪爸说说话,同龄人在一起相处总有儿女们不能替代的温暖。老者姓薛,85岁了,儿女一个在北京,一个在美国,老伴去世没多久,不知怎么摔伤了,又不愿劳烦儿女,无奈的儿女们就把他送进了养老院,好在孙子就在城里,可以不时来看看。
拄着双拐的薛老站在床边,说儿女,说老伴,说自己当年在医院怎么从一个看门的逆袭成院长,言语里满是自豪,说着说着给爸号起了脉,完了告诉爸没问题,一切都好,爸宽心地笑了。真神,前几天刚去医院做了CT,确实内脏没任何毛病。
聊着聊着不知怎么话题拐到毛主系和他的诗词了,“当年忠贞为国愁,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薛老一字不差一口气背出了那阕《诉衷情》。我惊讶地盯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者,汗颜不已。说来自己也算浸瘾诗词多年,可完整的诗词背不了几首,只记住些零零碎碎的句子。
薛老还在口若悬河,爸面带微笑,聚精会神,不愧是中医出身,85岁的老人了,语气铿锵,一说近一个小时,一直站着,中途爸两次示意他坐下,他却执意站着。我注意到他右手中指戴着个金色的顶针形状的东西,疑惑不已。薛老解释说,早上坐着电动轮椅去禹都市场买了条裤子,裤腰不合适,自己穿针引线改好了,说着就撩起衣襟让我看。我更加惊讶,真是个不寻常的老头,岁月不曾饶过他,可他又何曾饶过岁月。
两个老头是要比拼比拼么?怎么就想起要我的诗集了,都躺着无法自理了,还想那些做什么?正揣摩爸的心思,管理员端饭进来了,我忙摇起升降床,给爸擦手擦脸,戴上围裙,准备迎接下一场啼笑皆非。 5/5 首页 上一页 3 4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