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厚重的礼遇。因为母亲,因为舍得给予她一次小小的爱,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警察,便舍得为我破例,舍得给我这样高的尊敬。这礼遇,是母亲送给我的。
母亲是在跟着我第三年时查出肺癌的。结果出来以后,有个做医生的朋友诚恳地对我说,如果为老太太好,不要做手术了,听天命尽人事吧。这是一个医生不该对患者家属说的话,却是真心话。和先生商议过后,决定听从医生的安排,把母亲带回了家。又决定不向母亲隐瞒,于是对她讲了实情。母亲很平静地听我们说完,点头,说,这就对了。然后,母亲提出要回老家。
母亲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我陪在她身边。药物只是用来止疼,抵挡不了癌症的肆虐。她的身体飞快地憔悴下去,已经不能站立,天好的时候,我会抱她出来,小心地放在躺椅上,陪着她晒晒太阳。她渐渐吃不下饭去,喝口水都会吐出来,却从来没有流露过任何痛苦的神情,那些许黑发依旧倔强地蓬勃着,面容消瘦却光洁,只要醒着,脸上便漾着微微的笑容。那天,母亲对我说,你爸他想我了。妈,可是我舍不得。我握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想握牢,又不敢用力,只能轻轻地。梅,这次,你得舍得。她笑起来,轻轻将手抽回,拍着我的手。但是这一次,母亲,我舍不得。我说不出来,心就那么疼啊疼得碎掉了。母亲走的那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村头排到村尾,除了亲戚,还有我和先生的同学、朋友、同事,我们社区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很多很多人,里面不仅有大人,还有孩子,是农村罕见的大场面。
队伍缓缓穿行,出了村,依稀听见围观的路人中有人议论,是个当人的吧?或者是孩子在外面当大人的……母亲这一生,育有一子三女,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不人不商。母亲本人,更是平凡如草芥,未见过大的世面,亦没有读过书,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她只是有一颗舍得爱人的心。而她人生最后的盛大场面,便是用她一生的舍得之心,无意间为自己赢得的。
今天下午,我下班回家走到楼下,遇到我三楼的邻居,她热情地邀我去她家看新装的电暖炕她说:“我们年纪大了,睡个热炕多好。”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我心不在焉地夸赞着,思绪却早已飞回了我曾与土炕紧密相连的那些岁月。
记得小侄子刚上小学二年级时,不太愿意回奶奶家住,我弟媳妇会告诉他:“汉汉,你奶奶家可以在院子里种玉米。”
“汉汉,你奶奶那儿可以捉知了猴呢。”
“汉汉,你奶奶那儿可以逮到好多蚂蚱呀。”
“你奶奶家可以睡暖暖和和的土炕呢。”
“炕全是用土做的?那怎么睡呀?”小侄子带着疑问到奶奶家来,第一件事总是先掀开炕席子来看那土坯做的炕。
“这是土吗?这不是土呀。”弟媳耐心地对他说:“先用土做成土坯,再用土坯做成土炕呀。”小侄子搞不懂这些,却乐得在炕上跳来跳跳。
当然,弟媳也会实践她的诺言,春天在院子里跟侄子种上几棵玉米,俩人弄得手上鞋子上全是土,却乐此不疲。夏天,逮了知了猴让它们在纱窗上爬来爬去,娘儿俩跪在母亲的土炕上,玩得兴趣盎然。秋天,自然忘不了回去收他们种的那几棵玉米,然后一瓣瓣扒了,放在塑料袋里,说是来年春天再回来种。过年时,他们团坐在母亲烧的暖暖和和的土炕上,吃着母亲做的永远吃不够的白菜炖粉条,直吃得鼻子尖上都冒出汗珠。
看着他们的高兴劲,我想,他们对土炕表现出来的这种热情,并不跟我的感情一样。于我,对母亲家的土炕,有着更多更多的记忆,有着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这些记忆注定如烙印般印在我心里。
记忆里,母亲家的土炕容量是很大的,土炕承担的任务之多,现在想想都惊奇不已。它是吃饭的所在,开饭时,我们把饭桌端上炕,一家人围坐在饭桌上吃饭。它最值骄傲的还是承载我们睡觉的所在。
我小的时候,冬天里,为了集中取暖,并不太大的土炕,一家七口人晚上全睡在上面。那时生活艰难,棉被也少,七口人只有三床被子,另外再把自己的棉袄棉裤盖在上面。在每一个秋冬的夜里,在那盏高吊的煤油灯下,我、三哥和弟弟三人并排在趴在炕上写作业,母亲就在另一边做针线。等我们写完了作业,就要帮母亲在炕上剥玉米粒。秋后,也帮母亲在炕上择落地棉。等这些忙完后,母亲就会在我们写完作业后在炕上做针线,我有时会趴在炕上给母亲端着煤油灯。 3/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