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叔结婚的第二个春天,便有了一个儿子。这一段日子是皇叔平静美满的时光,其实却是灾难来临前令人陶醉的假象。皇叔在屋前种了喇叭花,屋后种了一小片油菜,油菜花开的季节,就飞来此地罕见的淡白的粉蝶。在这段日子里还发生过一个小小的事件,最后所以没有酿成大祸,全归于妻子对皇叔绝对的信赖和博大的胸怀,可是这却为以后的灾难埋下了伏笔。这个事件的材料,来源于一年之后的文化大革.命中皇叔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以及揭发材料,还有皇叔档案袋中一小份思想认识,是被那位“漏网右派”捅出来的。他到处讲右派的坏话,分明是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但由于工作的关系,他却能接触第一手资料,所以有时候我也用得着他。这是皇叔绝口不提的事件,也从没在小说中写过。或许这仅仅是一个污蔑和谣言,属于文化大革.命中许许多多莫须有的事件之一。可是它对于我的故事非常重要,如果没有它的话,我的故事便失去了发展的动机。因此,我必须使用这个也许是无中生有的材料。它是一件(委)琐的小事,于皇叔伟大壮烈的苦难有腐蚀的作用。可它却使痛苦与灾难变得真实和具体,不仅仅是一种风格化的装饰。它像一枚钉子那样,将痛苦敲进人的身体,使之刻骨铭心。
我想,那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蛐蛐儿在墙角里歌唱。皇叔对妻子说:我要去学校一趟,然后就走了。他去学校是因为他的一件什么东西忘在了办公室里,这件东西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否则他就不必要晚上去拿,而等不及到明天早上。不过,他并没有和妻子说这些,他只说:我要去学校一趟,然后他就走了。学校离家不远,隔了一条常年干涸的小河,再走过一条小路,路两边的人家,院子里种了向日葵。这正是向日葵结子的季节。这是暑假的第一周或者是第二周,校园里静悄悄的,蛐蛐儿的歌唱更加宏大和响亮。当皇叔穿过白杨树影里的操场的时候,那气氛一定是非常静谧的。这气氛里有一种力量打动了皇叔的心,使他走进办公室之后没有立即去找他特地来取的东西,而是从墙上拿下一把二胡,开始拉一首忧伤的曲子。住在学校附近的人都听到了这琴声,他们说:听,先生又在拉琴了。先生拉了一段就不再拉了。这时月亮也升起了,将小河里的积水照得一片一片晶亮。忽然间,这静谧被打破了,空气里起了一团搔动,人人都有些不安,觉着在这镇上的某一处,正发生着一件不寻常的事情。人们从屋里走到门外,望着月光如洗的地面,等待着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事情走过他们的门口。有性急的人已经离开家门,四下里跑了几步。这个小镇在它长久的静谧中培养了一种超然的警觉,它能辨别出每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这时候,从学校的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狗吠。人们顿时紧张起来,血液涌上心头,不出所料,果然出事了。小镇上的居民对于非常事件的预感从来不会有错。有人低低地呼唤一声,然后一齐朝狗吠的方向奔跑过去,沓沓的脚步声好像镇上突然聚集起一支军队。男人们在奔跑,女人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行。这样的小镇是不可侵略的,这里万众一心,草木皆兵。沓沓的脚步声朝了学校的方向过去,学校的门开了,月光如镜的操场上霎时间站满了人。在重重包围的中心,站了皇叔,皇叔的衣领已被撕碎,脸颊上留有巴掌的印痕。他的胳膊一左一右被两个男人揪住,那两个男人还在朝他脸上吐唾沫。皇叔的脸色苍白,眼神惶乱,他的膝头打着颤,他想说话却说不出声。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押着他朝前走,人群让出一条道路,组成*人墙,挟持着他们通过。皇叔神志有些糊涂,他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由于被那么多人注视而感到窘迫,他便微微红了脸,露出一丝羞怯的笑容,于是遭来人们愤怒的辱骂:瞧这婊孙,还有脸笑。操他八辈子的祖宗啊!不知是哪个孩子带的头,孩子们开始朝他扔石块。石块如雨点一般朝他飞来,他不由埋下了头。可是一阵屈辱袭来,他又奋力昂起了头,就有石块击中了他的额角,流下了鲜血。鲜血使他的脸看上去可怕又可怜,人群沉默了一刻。人们认得押他的两个男人是他一个学生的父亲和哥哥,这学生是这小镇上一枝花的人物,照规矩已是待嫁的年纪,所以还来上学全因为娇宠任性,要找个有趣的玩处。这时,女学生已经不知去向,这晚上所发生的事情则一清二白,小镇居民的想像力是非凡的。老师被押到校门口,徒然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因为学生的父兄这时也有些糊涂,不知应当何去何从。就在他们困惑的时候,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人,扑上前去,伸手便在那父亲脸上掴了两掌,骂着:你个婊孙养的老不死的!
出场的是老师的妻子。老师的妻子掴完学生的父亲的嘴巴,又一头撞在学生的哥哥的胸上。两人不由松了手,她便将老师拉到身边,以极迅速的动作扯下老师的一片衣襟,裹住老师头上的伤口,转眼间,老师便成了一名挂花的英雄。老师的妻子双脚一跺地,连珠炮般地说道:你还当你养了个贞女,你原是养了个婊子,勾引男人是她的一手绝活,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她又很刻毒地说:你若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打听打听,这里的男人可都知道你闺女! 4/27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