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忽地笑了起来,晃了晃手中的剑。
“放了?你想过城外死去的将士和城中死去的百姓吗?”
他把剑放到我的手上,帮我扣上手掌。
“乱世的纷争,没有堪堪罢手的仁慈,有人生,有人死,这就是命。”
铁剑闪着凌厉的寒光,倒映着我早已布满冷汗的脸。
闭上眼,我死死地捏着手中的剑,半晌,剑起,人头落。
生平第一次杀人,温热的血溅在我的脸上,带着一股死老鼠的腥臭,我狼狈地躬着身子,在所有的将士面前狂呕不止。
老朱大笑着拍了拍我的背,留下一句话后扬长而去。
“欲谋大业,不拘小节。”
之后,我成了队伍里的先锋,穿着灰黑色的盔甲,一把滴血的剑在战场上杀敌无数。
大概所有守城的将领都知道,叛军中有一位武艺精湛的头领,从来没人能挡下他的剑。
那句话说得不错,人心是会越来越硬的。渐渐地我杀人像吃肉喝酒一般平常,内心很少再有波动起伏。
这是为了我们,为了更好的明天,为了大义,我常这样安慰自己。
大军逐步逼近皇城,我们一路顺遂,屡战屡胜,可没想到还是碰上了铁壁。
雁门关。天下第一关隘。那一战持续了几天几夜,我们折损了大半的兵力,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沿缝隙渗入大地,宛如修罗炼狱。
破关而入后,老朱下了一道命令——屠城。
无论男女老少,统统杀尽。
我在中军大帐里找到了老朱,他独自一人在喝酒。
我盯着他问,为什么?那些人都是无辜的。
他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粮草快不够了。”
他很平静,一直很平静,语气淡淡地,却尖锐如刀。
“皇城近在眼前。”
走出帐外,我抬头看见天边繁星闪烁,鬼影绰绰,血红色的月亮如明镜高悬,照人间婆娑,照人心腐堕。
绝望笼罩着黑夜,夜里我梦见,上百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无数血淋淋的断臂残肢,一寸一寸地爬上肌肤,两只形同枯槁的手狠狠扣下了双目,然后塞进了我的嘴巴。
我猛然惊醒,满头大汗。
这个夜晚,刽子手杀了数万平民百姓,而我就是那个递刀的人。
原来老朱说得没错,我救不了所有人。而今自己也不过只剩下模糊的面目,和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暮春三月,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
我们终于打进了皇城,那些忠心耿耿的护卫,没能挡住我的剑,天子在龙椅前横刀自刎,这位一生沉迷修仙的皇帝终于去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不久后老朱登基,改朝换代,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文武百人齐齐朝新天子叩首,高呼万岁。我望着龙椅上那个不怒自威、君临天下的年轻人,忽然感觉十分陌生,好像大梦一场,从未相识。可他曾经喝得烂醉,对我说“朋友,我们终将改变历史。一切都会好的。”
当上皇帝后,老朱给我赏赐了无数的珠宝美人,还给我封了个名义上的大将军,但没有兵拳。
这都无所谓了,战争已经结束。可我仍然觉得迷茫,明明拥有了很多,但又好似一无所有。
黑夜总纠缠不休,像是巨大的梦魇,残忍而又粗暴,吞噬着我心底的光亮。我常常失眠,有时一闭眼便是满目猩红,鬼怪妖魔。所以我总是独自在夜里饮酒,一杯接一杯地灌,直至失去理智,醉生梦死。
喝多时,我偶尔会想起师父,想起他说过的那些话:诸恶莫作,谨守本心。
可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又是本心?以前的我很清楚,现在我好像又不知道了。
所以我回了一趟万青山,两年多过去,那里景色依旧如常,莺飞草长,老桑树还在,木屋还在,可师父却不知去向。
再次见到师父是在金銮殿上。那时距离我下山过了五年,距离老朱登基过了三年。
彼时的我已经忘却了很多事,记忆就像那柄遗失在红尘中的木剑,越来越模糊。
老朱当上皇帝后,造了很多新宫殿,杀了很多人,颁新法,执新正,将皇拳一步步地稳固了起来。但人场还是一样的腐败,赋税并没有减少,百姓的日子也并没有变好。
历史被改写了,一切却没有变好。
我不怪他,时代的车轮滚滚轧过,每个痕迹其实都揭示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无论兴亡,百姓皆苦。这是底层百姓的悲哀,他们握不住命运,亦怨不得别人。
谁都不是佛,渡不了所有人。
这样想透彻了后,很多事我都不在乎了。
可师父好像很在乎。他拿着木剑,身后站着数万名揭竿而起的百姓。就是这样的一支杂牌军,喊着“为生民,除暴君”的口号,血战不止,星夜奔袭,在朝廷还未来得及调兵之时,打进了皇宫。
这简直可笑。
当师父越过侍卫,执剑迈入大殿时,老朱还是端坐在龙椅上,目光如水,波澜不惊,像是在看一场久违了的戏。我惊讶于他为什么总是那么平静,好似世间万物都握在手掌之中。
风从堂外吹入大殿,透着刺骨的凉意。
看着师父徐徐逼近高台,我终于还是出手了,一人一剑,挡在他面前。
师父看着我,眼神冰冷,如数九寒天,霜雪千年。
“你要与我为敌吗。”
“一切都没有意义。”我无比痛心地说,“罢手吧师父,你救不了所有人。”
“我的剑,不为救人,只是要给那些枉死的人讨回公道。”
“生死有命,公道在天,非你所能改变。”
“虽曰天命,事在人为。”
师父不再争论,抬剑示意我出招。
这是我与师父的第一次交锋,亦是最后一次。
面对眼前这位年愈五十的老师,我丝毫不敢大意,陡然朝前一跃,拔剑直刺他的面门,剑气在空气刮出一阵凌乱的风,从耳旁呼啸掠过。
师父面不改色,身子一斜,木剑抬至半空,剑锋轻轻一碰,轻而易举地拨开了我的剑。
我心下一凛,还没待我站定,师父的剑如闪电般已向我袭来,他的一招一式密不透风,虽使木剑,但力道和锋利程度不输任何兵器,直压得我喘不过气,这几年疏于练剑,倒退步不少。 4/5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