缎带停止牵引的时候,香氛也散去了。我孤独地站在后街的尽头,和被装饰地美轮美奂的街头截然不同的后街,清冷的白色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在两排店铺楼房的间隙之中,传来遥远的协奏曲,那是被灯展打扮地宛若天上星辰的旋转木马,但是每一秒中的间隔,我只能看到那转过去的唯一的座椅动物。
前一秒,它是一匹华丽的宫廷独角兽,穿着粉色蓬蓬裙的幸福女孩坐在独角兽的背脊上兴奋地笑着,叫着。
下一秒,它是系着奶白色羊羔绒围巾,穿着彩色条纹马甲的粉色驯鹿,年轻的母亲抱着宝宝,满足的表情仿佛凝结在了这片粉光里。
最后一秒,是坐在东方印度象背上的男女,他们用红色的长围巾把彼此紧紧地绑在一起,男人像一个面目模糊的黑色雕像,他忘情地吻着女人,而女人,那个女人,黑色的眼睛,闪亮得几乎在发光……
我捏紧了拳头,不可原谅,不可原谅啊。
尹嘉。
那一秒的旋转木马很快消失在我的眼前,我擦了擦被寒冷的空气冻出的鼻水,从后门溜进了爵士俱乐部。
尹嘉不在位子上。小桌上喝到一半的红酒杯上还留存着她淡淡的红色唇印。我愤恨地坐下,不假思索地把她喝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我陷入音乐中,那首不该在爵士俱乐部里出现的音乐。
男女在乡村的街拍中用清亮的嗓音对唱着:“你看起来很好/你看起来精神奕奕……”
然后,墙壁上,一个世纪前的名伶终于被拼凑好了,虽然是个假人,虽然肢体的交接处有着明显的条纹,虽然肉色的皮肤上有着塑料的反光。她好歹站了起来,从阴影之中,走向明亮,头部摇摇欲坠,因为那颈部只是一根螺旋着的粗铁杆子。
尹嘉回来了,笑盈盈地把毛衣的袖管撩起来,给我闻她手腕上的香气,那种已经突破了界限,成熟过头的浆果味,也是一股浓重的腐烂味,甜蜜的腐烂味。
“好闻吗?你送给我的香水。”她甜蜜地说。
我一把拍开她的手腕,怒气冲冲地问她:“你刚才去哪了?”
“嗯?你说什么呀?我去洗手间了呀。”她说。
“你说谎!”我痛苦地拧着眉头,盯着她黑色的眼睛,她深深的阴影。
“你简直不可理喻!”尹嘉也生气了,她拎起包,夺门而出。
这条紫色的香水缎带又亮闪起来,一端紧紧地连在尹嘉身上,而她身体的轮廓,在旋转门的光线变幻下,又成了那个陷在羽翼中,炫白而松软的天鹅女人了。就像醉酒后的视觉,我想,重叠又离散,不稳定的震颤,双重的幻景。
我拽住这根隐形的缎带,在圣歌和幸福洋溢的街角,用手肘一把从后方勾住了这个逃离的女人,另一只手早已熟练地按住了她的刚刚张开,想要发出尖利叫声的嘴巴。我把尹嘉拖到了阴影的深处,我拿起紫色的缎带,那个瞬间,缎带已经有了真实的形状,它似乎是从被有毒香水浸透的浓液里捞出来的,湿润而恶毒。
它根本无需借助我的臂力,而是只凭着它自身的魔性,在尹嘉白得透亮的脖颈上,勒紧,再勒紧,勒到尹嘉黑色的眼球从眼眶里,伴着泪水哗啦啦地流到了地上。
然后继而又延绵不绝地流到了后街一侧的水道里,哗啦啦,哗啦啦,那是黑色的眼泪,是被尹嘉的眼珠子染黑的泪,是后街的地沟水。
圣诞节的清晨,我扔掉了在家里满满鼓鼓一袋子垃圾,那些尹嘉和我在恋爱中,留在我家的印记。
她的各色毛衣,羊毛袜,她和我一起买的印着覆盆子图案的玻璃漱口杯,她零零碎碎的各种唇膏,眼影和乳霜,她爱读的几本杂志和编织书……
我踢开破落的咖啡餐厅的门,把自己重重地摔到暗红色破了洞,甚至露出海绵的座椅上。睡眼惺忪的服务员不情不愿地给我端上烤焦了的白土司,以及一杯寡淡无味的美式咖啡,咖啡杯显然没有洗干净,杯沿上还有不知是谁留下的淡淡的口红印。
“再给我来一杯威士忌吧。”我使唤着服务员。
“唔,你跟接我班的姑娘说吧,我要下班了。”服务生疲倦地说。
我捧着咖啡,嚼着又硬又焦的面包。随后听到吧台的风铃叮叮作响,水龙头打开,咖啡杯和餐具互相碰着,新接班的服务员埋着头,蹲在吧台下准备食材。
“喂,给我来一点威士忌!”我侧过身子,对着吧台叫嚷着,粗鲁的声音回响在客人稀疏的餐厅内。
“好的,先生。”这个声音,有些沉闷,像含在喉咙口,不太清晰,却熟悉得如同一张温柔的魔爪,抚魔着我死气沉沉的心。
一张熟悉的小脸从吧台后面升了起来,淡色的卷发,黑色的食草动物大眼睛。
“尹嘉?”我想我大概没有喊出这个名字,我哑口无言地动了动嘴唇。
等到她端着一小杯威士忌给我送过来的时候,我又一次抬头看着她,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这不是奇迹,我没有犯错……于是我鼓起勇气又轻轻地喊了一遍那个名字:“尹嘉?”
她惊讶地长大了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认识我吗?”我比她显得更加惊讶。
“不,我不认识你。”她哆哆嗦嗦地把酒往我这推了推。
“你……昨天在哪?”
“我…我在家里睡觉啊。”她犹豫不决地说。
“你没有去爵士俱乐部?”
“哪里?没有,当然没有!”
“你也没有和一个男人一起坐旋转木马?”
“您开什么玩笑,当然没有。”
“抱歉,我认错人了。”
“不不不,”她抓住了我的胳膊,“您喊出了我的名字,怎么会认错人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慌慌张张地用力挣脱了她的纠缠,夺门而出。清晨的雪地上都是冰冻和融化到一半发黑的雪块,我一连滑了好几下,险些跌在马路上。脑子里反反复复有声音在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可不止一个她,这个世界上,有好几个她。 2/3 首页 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