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肯定仔细用。上学第一天,我穿上我妈新洗的衣裳,背上军挎,走在村里的路上,听着军挎在屁股上一拍一拍的声音和村里人的议论,分外的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在土里,我那天,简直是上了云霄。
发了书,我从墙上揭下旧年画,仔仔细细把画上的墙泥刮干净,给课本包上皮,包得方方正正。我爹我娘我奶奶更是纳罕:“他咋知道咧?他咋会咧?”村里人都来看:“咱村这是要出大学生哇?!这个娃娃人家生在城里就是不一样哇!”
我咋会?我看见老师就是这么包他的书的!
老师也说我不一样:“这个娃娃要好呢!你看他哪儿像个农村娃?每天干干净净,手上脸上都透亮呢!除了他咱村里哪还有个娃娃这么干净呢?!”
天多冷水多凉我也要洗手洗脸,后来我娘我奶奶都会给我留一舀子热水。我也不去房上树上泥地里滚,我跟他们不一样。
我的作业本也干干净净,每天老师都喜欢得恨不得把我作业全挂墙上。
真挂了!期末老师在教室墙上办了个作业展,让家长们都来看。村里人揣着袖子来看罢:“这不都是老董家老四一个人的?!”老师说:“我意思让娃娃们都学习学习呢哇!”村里人说:“那能学来?人家那个娃娃天生就不一样,日怪咧!”
这样不一样了十来年,我知道我和村里人不一样,其实也一天天的更想知道我到底和谁一样,老听大人说起城里人,特别想看看城里人到底啥样。
十六七岁上村里来了知青。我发现——这些知青跟我是一样的人啊!或者说,我一直想与之一样的人,就是这些知青。
他们和村里人是那么不一样:他们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干干净净,早起不仅洗手洗脸,还站在院子里刷牙,吐出洁白的泡沫,一张口就发出沁人肺腑的清新香气。
他们嘴里也不家长里短老婆汉子,他们老是说那么脆生生的精精神神的话,无论是语音语调还是说话的内容——祖国河山,大江南北,春花秋月,环球宇宙,美国朝鲜,香港台湾……
我羡慕他们聚在一起时候那种让人振奋的活力,我想成为他们的一员,我觉得我就是他们的一员。
我一天到晚都和他们混在一起,贪婪的呼吸着他们制造的新鲜空气。看他们带来的书报,摆弄他们的手表收音机,跟他们学打篮球拉手风琴,帮他们干活,啥活儿我都抢着干。
我对照着他们的收音机,自己组装了一台简易的。收到节目那天,全村都来看:“早就说这娃不一般哇,能人咧!”
我们村里的知青篮球队,打遍了十里八乡没对手,代表乡里去县上比赛。我是得分后卫,得分全靠我。都传说我是北京来的知青:“肯定是城里的娃娃,咱们的娃娃哪会打篮球?!你看那脸白的,那大背头顺的。”
“啥北京娃娃呀!那就是他们村老董家的老四,都说这个娃娃生下来就和人不一样,日怪咧!”“我咋知道?我会相面咧!他长得很像和老董媳妇儿的兄弟不是一样样?养儿搭外舅么!再说咧,你看见那娃娃脸白,你没看见他牙黄?知青都刷牙咧!能黄成个这?!”
从那以后,我也刷上牙,没有牙刷牙膏的时候,我就在灶台上用手指头沾着盐刷。后来我奶奶塞给我钱,让我买上牙刷牙膏,我就也像知青一样,早起站在院子里刷。
知青也把我当成他们的一员,从家回来,带啥都有我的一份,还给我带了真正的回力篮球鞋。他们走的时候,把收音机和手风琴都留给我了,他们还跟我说让我一定上大学,跟我约好了在大学里见。
我真考上了,他们走第二年我就考上了。可是上不成,哪有这个闲钱?我不用问我爹就知道。可是我没想到,我爹引回来一个女子,说让我结婚呢!河南逃过来的,不要彩礼,家里有吃有住就愿意结婚。
她愿意?她愿意我还不愿意呢!“由得你了?你不愿意管甚用?成天把你烧的,放不下你了?人家女子没看上你哥看上你了,要不能轮上你?你不愿意也得娶!甚事都能由着你,这事由不得你!”
我爹红了眼,把我锁在柴房里,钥匙栓自己腰上,不给我吃喝,上茅房也不让去。我娘我奶奶别说劝,就是走近一步他都要拼命。
其实我也没扛多久,我自己知道,别的事能扛过去,这件事也扛不过去,就跟上不了大学一样。为我们弟兄的婚事,我爹早就愁上了,他日夜睡不踏实,就是怕我们这个穷家娶不来媳妇。我爷爷死之前,就说了一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娶了媳妇,我就能出家门了。乡里中学早就让我去带体育课,按民办教师待遇,每月都有几块钱。我爹听了,没吭声,我哥还没娶上媳妇呢。
我在学校住了两个月不回家,我爹才知道不对劲。直接带着绳子去学校,要把我绑回来。我乖乖跟他回家,听他话每个礼拜天都回,直到怀上我儿子。
那是我这辈子最自由痛快的时光。农民手里渐渐松动起来,老有人找我组装收音机,开始我也没想到收钱,后来活堆了做不完,着急的人就说给上两个钱能快点哇?有了活钱,又有了孙子,我爹也不管我了。我天天不着家他也不出声。
我去城里找我的知青朋友,快二十了,头一回站在城里的大街上,可我却觉得一切都熟悉和亲切:空气,人,车来车往,让人着迷的现代气息……
我第一次见到气抢,手表,电视,听到音响,看到照相机,坐了小汽车,骑了摩托。这一切,我都疯了一样喜欢。我觉得是我终于找到它们了!它们,就是我活着的全部目标。
我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的凑着,在人家不要的废品里扒拉,用旧的换新的,用小的养大的,把它们一样一样的倒腾回村里。村里人像潮水一样的涌进我家看稀罕。他们求我给他们照个相,带个二手电视,被我的低音炮吓得跳起来,排着队等着让我骑着摩托带他们兜一圈,把我开回来的就“旧上海”团团围住,毕恭毕敬地打听我认识了什么大领导。
乡里村里都觉得我是有门路的人,出门办事都央求我去。我拿着公款,去了北京,上海,吃了饭馆,住了招待所。在那些地方,我如鱼得水,我觉得我就像生在那里一样自在,丝毫没有陌生和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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