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是我们村公认的一流车手。
他用院子里的水管冲了一下手,走进屋内,出来时背着一个硕大的登山包,换了一身行装,挺正式的样子。但见我没戴帽子,又进去拿出了一顶遮阳帽扔给了我。
他说:就你这样的,爬到山顶得晒成黑人。
我问他:去哪儿登山?他领着我走出院子,用手指指着东边一座孤峰,说:龙山。
龙山是家乡最高的山,但没人测过它的海拔,虽然山很高,但既没有雪线也没有林线,放眼望去,山顶上只有一片黄绿色的植物。对于云贵高原来说,这样的山简直不算山,只能算一个土包,只是周围的地势低平,显得它比较伟岸罢了。
相传那座山是由一个神的身体化成的,据说那位神的坐骑就是一条龙,至于是哪位大神我不知道,传说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
因为神的名字太长,所以人们索性就拿他的坐骑为这座山命名,所以这座山叫做龙山。龙山龙山,念着也顺口,记载也方便。
这里的人对那座山有着宗教般的崇敬,认为那座山可以保佑着这里风调雨顺,所以从来没有人爬上山顶过,人们认为那是对神的“不敬”,还说,谁要是爬上去了,就是踩到神的头了,就会遭天谴,身上长满脓包而死。
然而我今天就要爬上去,和这位胆大包天的童年玩伴一起。
我们约好了,回来谁要是长脓包死掉,另一个人就用锄头把这座山给铲平。
从小,那座山一直在那儿,但它离这儿太远,无法触碰,只能远远地观望,仿佛它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只是一个亦虚亦实的海市蜃楼。
为什么要登山呢?我问他。
因为山就在那里,他说。
他笑着说:这句话是我从一本地理杂志上看到的,觉得很在理儿。
出发了,没人知道我们的目的地。
两辆自行车沿着马路高速飞驰,我们仿佛参加了自行车马拉松比赛一样,拼尽全力地蹬着,我耳边的风呼呼地吹过。骑了许久,然而这条路还看不到尽头,那座山也丝毫没有接近的样子,累得我直接叫妈。一路上他的话很少,只是偶尔回过头来看见落后的我,甩上两句:跟上呀老弟,跟上呀老弟……
我们骑过了四五个村寨,村寨里放牛的牛倌好奇地望着我们这两个大汗淋漓的年轻人。我们两个本地人在别人眼中倒显得另类了,因为他们出行骑的都是牛车,自行车在这儿可是个稀罕物。
我们跨过了三座大桥,桥下的河流是那么清澈,让我有跳下去洗个澡的冲动,不像我在城里见到的那些脏兮兮的河,跳下去没被淹死就先给毒死了。我们见到了许多田野,一片一片的金色向日葵点缀在路边,好看极了。
路两边的山林越来越密,路况也越来越差,视线中的龙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现在看来,实际上的龙山,比平常看到的高大多了,它坐落在路的尽头,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天神,像春节贴在门上的那种,胖胖的看门神,又像一个长满青发青胡子的老人,在那儿蹲了亿万年,仿佛一直在原地等着什么人。
三小时后,车子拐入岔道进入森林。由于道路不通,我和他便把自行车锁在一边,步行前进,又走了两个小时山路,终于来到龙山山脚。我大汗淋漓,脚底生疼。很久没走过这么长的山路了。
此时的龙山就在眼前,这个孤寡老人一般安静的存在我触手可及,再往前一步,我就能踩到这位老人的脚趾。
进山没有路,要爬到山顶,我们必须要徒步穿过茂密的杂草丛,穿越山腰上遮天蔽日的丛林,或许还会遇到许多峭壁,总之这儿没人来过,我们会遇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困难也完全不清楚,但我知道,这段路一定会很辛苦。
他跟我说,先驱者都这样。
走吧,他拉着木讷的我,带着我钻入了比人还高的草丛中,径直往前走着。
一路上,我们拨开惹人厌烦的杂草,避开缠成一团的灌木,绕开长着尖刺的荆棘,我跟在他后面,好几次想超到他前面替他开路,都被他挡了回来。
他说:躲在我身后,你没穿登山装,很容易被杂草和灌木划伤。他这样说着,但我注意到他通红的脸上出现了几道鲜红的划痕。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穿过了杂草丛,进入了一片松树林,我们看到了满地金黄山的松针,像极了铺在地上的金色毯子,踏上去还有些滑。
他开始回忆过去:记得小时候,一到雨季,菌子就开始从松树林里冒出来,我们俩放学后总一起到松树林子里找菌子,然后提到街上卖给收购商……
我接着说:那些年已经过去了……那时我捡的菌子总是比你的少,卖的钱也比你少,你总是把你找到的菌子分一些给我;你还告诉我许多找菌子的技巧,你说,菌子都是扎堆长的,找到一个,就在它附近继续找,就会找到更多。
他又说:尤其像这样的地方,鲜有人来过,松针也厚,再过两三个月就是雨季了,到那时,这儿肯定长满了菌子。他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翻动着地上的松针。我幻想着看见底下一大堆金子般贵重的蚂蚁孤堆菌、松露、黄牛肝菌,以及美味无比的马勃菌、刷把菌和青头菌……然而他露出的神色,却没有那么多的惊喜。
我俩都清楚的是,两三个月后,我和他都不会在这个地方。但谁也没提。
穿越了两片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爬过了三处六十度的陡坡,遇见了四条晒太阳的大蟒蛇,我们九死一生,爬到了半山腰。
半山腰有一片草地,没有了高大树木的遮挡,视线很开阔。
我们在那里稍作休息,打算稍后向山顶发起冲锋。
他甩下登山包,从里面掏出两瓶矿泉水,把其中一瓶递给了我,我们就蹲在那里,喘着粗气,喝着水,望着茫茫的地平线发呆。
山下的景色映入眼帘,周围本来高大的山,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土丘,土丘上还盖着一层绿色的薄纱,阳光明媚,林海婆娑。微风吹动着他的头发,金色的阳光勾勒出他的脸柔和的轮廓。
他对我说:还记得吗,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学过一首诗,叫《在山那边》,王家新写的,这么念的:小时候/我常常趴在窗口痴想/在山的那边是什么?/妈妈说/海……
我很佩服他的记忆力,这么多年了,还记得这么一清二楚。 2/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