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天真地相信,山那边是有海的。
他笑了笑,又说:为了看海,我们真的去爬山了,是吧?……那天我们一放学,就跑去学校后山,一路上躲着大人,在路边的田地里偷摘了两根黄瓜,头也不回地进了山,想要找一座最高的山爬上去,以为那样就可以看到海,你说你怕,我说,怕个球啊有我在……后来我们发现,当爬到视线中最高的山时,又出现了另一座更高的山,真的是山外有山啊!
他感叹道:海是看不成了。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被你带坏了,背着家人跟你进了山……偶尔见到几个荒坟,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说我们回去吧,你突然跟我说,你正在找回去的路……我靠,原来你迷路了还故作镇静……迷路后,我就和你卷缩在一处草坡上,没有其它的吃的,就啃着那两根偷来的黄瓜,就当是晚饭了。我们就那样坐着,看着太阳慢慢沉入西山。
那时的景色真美呀!夕阳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金子,天地的界限明朗得不可想象……
但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我那会儿怕黑,当时我就抽噎了,你一个劲地安慰我:老弟老弟,别哭呀……后来山下传来稀稀疏疏的叫喊声,我一听指定是家里边见我俩没回去,上山来找我俩来了。当十几束手电筒的光照到瑟缩着的我俩时,我妈哭着跑过来一把搂住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咋没被狼给吃了……
他笑着说:我妈当场就给我一耳光说我熊孩子……
说着说着,我和他就感到了一阵无可奈何的沧桑。那是童年的记忆,和他讲这些东西,仿佛把记忆深海底部沉积的泥沙全给掀了起来,以至于海的颜色就都是童年的颜色了。但总有那么一天,泥沙又重新沉积到海底,一切都尘埃落定,童年和成年,那么泾渭分明。就像有些事,你无法挽回。我们都知道,那只是曾经,我们回不去了。
我们讲了很多话,我跟他讲,我家搬到城里以后我如何怀念这里的生活。在城里,我是没法像在这里这么自由的,想爬那座山就爬哪座山?要在城里,哪儿有山让你爬?爬楼梯倒差不多。我还讲:到了那儿以后我几乎没有朋友,你知道的,都市里人和人之间都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我至今不知道我的隔壁邻居是谁。我有几个朋友,但不交心,不像这儿的伙伴,也不像你。
他说:一起长大的嘛,咱俩谁跟谁呀……说着,蹦蹦跳跳,用手肘蹭我的肩。
我突然觉得,人这一生会交许多朋友,但似乎只有童年时交的朋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我们动身了,像是要借这座山登上凌霄宝殿一般,立了非在山顶摘几颗星星回家的决心,不爬到顶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八辈祖宗似的。
路上的树木越来越稀疏,乔木换成了灌木,灌木换成了草地,我俩换着背着那个硕大的登山包。
我早就感到很奇怪了,这么大的一个包,里面到底装了什么?虽然好奇,但一直忙于喘气,便至终没有问他。
爬得越高,气温越低,我想起多年前地理老师在课堂上再三强调的那个数据:0.6度!你们给我记好啦,海拔每升高一百米,气温下降0.6度!这是高考重点!
我也不知道我爬了几个一百米,我当时也没想到,今天我会亲自实践那个理论,体会每一百米0.6度的气温变化。天色暗了下来,头上清晰的几颗星星像一只只眼睛盯着我,又像几块闪闪发光的冰块,给我带来丝丝寒意。
我下意识地拢了拢我的外套,暗自和寒冷作殊死斗争。
我心想,还好他没带我爬珠穆朗玛峰,要真的爬珠峰,到顶时得冷成什么狗样啊。
到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恰好能赶上日落。
山顶上的风光,让人莫名地产生敬畏的感觉,而那种敬畏容易让人产生幻觉。看着一堆堆土包似的小山,我会看成一堆堆坟包,而我一想到坟包,定会想到坟包里的棺材,又定会想到棺材里腐烂着的尸体,进而想到可怖的鬼。
“坟包”们懒洋洋地卧在黄昏下,曲折的地平线包围着我,似乎我就是大地中心。
我跟他说,我们被坟墓包围了。他说:怕个球啊有我呢。
我摇头笑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当你成为大地中心时,我想你的敬畏感是远比你的征服感要强烈得多的。
高处的魅力,就是当你站在高处时,可以看到你在低处绝对看不到的景色,体会到你在低处绝对体会不到的感觉。
到顶了,他长舒一口气,大声地吼着:到顶啦……终于啊……
令我意外的是,还没吼完,他就突然匆忙地解开裤子的拉链……
他说:不行啦不行啦,尿急,就地解决了,你转过去……转出去嘛。他一向这样,还对自己类似的行为美其名曰“不拘小节”,还说大丈夫“大行不顾细谨”。
我转过身去,走到一边苦笑着,突然想到那个可怕的传说:谁要是爬上龙山来了,就会生脓包而死,因为他踩着神的头,那是“不敬”。
而他不但爬上来了,还在“神”的头上撒了一泡尿!这岂不是村民心中的“极大的不敬”,那他回去后会不会遭天谴七窍流血而死?
他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一定是知道这个传说的,无论是明知故犯,还是他没有关于神的信仰,都无所谓了,反正撒出去的尿收不回来了。
要是今夜他遭天谴死了,我就把这座山铲平。
前提是我没长脓包死掉。
他甩了甩他的老二,打了个尿颤,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带着我走到山顶平台的另一边。然后甩下背上圆鼓鼓的登山包,出乎意料地拽出一顶折叠帐篷,等等,帐篷!
“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搭帐篷啊……”他说。
我突然想到,从出发开始,他一定认真计算过时间,一天的时间指定回不去,干脆就在山顶过夜。
真是胆大妄为呀!
见到我担忧的面容,他笑着说:这帐篷够大,睡两个人没问题,嘿嘿。
我一脸愕然。
我问:那……吃什么?
好说好说!他一脸阴险。 3/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