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刚下过雨,厂里的空气很清澈,每一片树叶上都沾着诱人的水滴,令树下面的垃圾都透露着芬芳的感觉。因为刚下过雨,所以街道上没有什么人;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班里那帮坏孩子喜欢把我拉出去打一顿。我小时候讨厌学校里的那些恶霸,不光因为他们老让我受皮肉之苦,而是觉得他们特别虚伪。如果你要伤害别人,就要有勇气伤害别人;明明想揍人取乐,却又怕被其他人知道,就好像快乐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东西一样!这种人本身最无耻。因为这样的原因,我在往后的人生里做恶时从来不顾及周围的环境,如果我要打一个人,哪怕周围有老师或者警察我都照打不误;而且打人时我一定要死死盯着受害者的眼睛,仿佛在告诉他,挨打和打人都可以是无上荣光的行为。
坏孩子们把我拉到了假山旁边。那地方特别僻静,照例不会遇上碍事的人,可是这一天此处已经有了别的访客。假山的顶端坐着一个孤单的孩子,在巨石的衬托下显得特别干瘦,那人就是浪意。他的手上拿着一坨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会发现是一把土抢。这是一把在民国时期常见的玩意儿,通体呈阿拉伯数字7的形状,短小,整抢不过一个成年人巴掌大小,当年溥仪在皇宫里打死偷东西的太监用的就是这种火器。我的挟持者们见作案现场已经有了观众,不禁有些迟疑,而这观众又恰好是厂里食物链的顶端——毒贩子的孩子,一时间不知所措,愣在那里。顾意似乎没有被突如其来的造访者打扰到,他很淡定的把抢举向天空,扣动了扳机。开抢的一瞬间,我马上明白那是一把真抢,因为它造成的响动是我六年长的人生里所遇到的最猝不及防的噪音,仿佛要撕裂我的耳膜。这声巨响使我明白,顾意手里的抢虽然和这厂子里寄生着的所有垃圾一样不起眼,但它能杀人。
抢响过后,孩子们成鸟兽散。顾意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也爬上去。
时至今日,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是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一个干瘦的小孩子可以那么淡定地把杀人的兵器使用的那么熟练。在那个被国家,被历史遗忘的厂区,发生过很多不合逻辑的事情,可我苟活这么多年的人生经历告诉我,相信人生有逻辑,本身就是一件挺没有逻辑的事。
顾意的爸爸,是个穷凶极恶的厌女主义者,在那个年代,那个偏远的地方,没有人听说过这么深奥的词汇。用顾意爸爸自己的语言来解释,就是他觉得所有的女人都是畜生。既然是畜生,就不配和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可顾意的爸爸不但和女人一起吃饭睡觉,还和她交配,并且生了个小畜生。这样的事情在顾意的爸爸眼里可谓是奇耻大辱,因为到头来他不但厌恶女人,还要厌恶不争气的自己,为什么非要和女人交配不可呢?在顾意四岁那年,他的爸爸用一把土抢杀死了家里那个不配睡在床上的畜生,并且把遗体搬到车上,拉着幼小的顾意一起到无人的荒野里毁尸灭迹。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在一个炎热潮湿的晚上,慵懒的风吹拂着这片没有风铃也没有捕梦网的土地;幼小的顾意挥动着手中的铲子埋葬了自己的母亲,在这个过程中风对他作用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在往后的人生里,顾意再也没有感到凉爽和炎热,或者任何一种其它的感觉。
曾大此刻坐在假山顶端,下意识的用力把雨后清爽的空气吸进肺里,这在他的童年是弥足珍贵的东西,就像以后的北京人一样。身旁的顾意面无表情的讲述了一个恐怖的故事,他挥舞着手中的黑坨子,告诉我这就是他爸爸当年杀死他畜生一样的妈妈时用的那把抢。我问顾意为何把抢挖增来,是不是要自杀。顾意摇了摇头,他说他要用这把抢杀了他爸爸,然后成为厂子里最牛逼的毒贩子。我用欣赏的眼光看着顾意,在我们那个小世界里,那一刻,仿佛眼前的男孩子刚刚宣布了他的梦想是要当美国总统一样,我必须给予他尊重;美国总统和毒贩子的头,本身就没什么区别。
如果你杀人需要练手的话,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我这样子询问顾意,他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示意我说下去。
“帮我杀了爷爷。” 5/5 首页 上一页 3 4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