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来的?”他突然问。
“南边。”我往后一指,他并不看。
“你看见水库那边的房子了吗?”他说,“我家就在那。”
“你家离水库那么近啊!”
“老近了,发洪水的时候差点没把我家房子冲没了。”
竹竿下的棉线迟迟没有动静,他猛地一抬,收回竹竿,插在石缝里,抓起两条小鲫鱼,说:“走,吃鱼去。”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他走向堤坝的斜坡,到了一块背阴处,他盘腿坐下来。我才注意到,他的大裤衩下的两条腿精瘦,黑不溜秋的,还有不少泥巴。接着,他从鼓鼓的裤衩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他让我去捡干树枝,我随便走走就抱回一堆。他将干树枝拢在一起,用打火机点燃,然后用掰了两根嫩树枝递给我。我照吩咐将鱼用嫩树枝串起,置于火上。
火堆的热气烤着我们的胸膛,不一会儿便汗流浃背。他又将手伸进口袋,这次拿出来的是一个塑料药瓶,瓶盖扎眼。他倒拿药瓶,在两条已经变黄的鱼身上使劲抖动,瓶眼里便洒出一些白色的颗粒,原来是盐。
吃鱼时他说他叫皮球,大家都叫他皮球,只有老师和他爸叫他本名,因此我也只能叫他皮球。
鱼被烤焦了,黑乎乎的,里面的鱼肉也没几口,我胡乱咬两口就算吃完了,根本没吃出味道。皮球一样,几口吃完,将手里同样烤得焦黑的树枝远远地抛向水库,抬脚踩几下灰堆的火星。
这时,皮球叫道:“热!你下不下水?”
我连忙说不会游泳。他骂了一句脏话,脱下裤衩扔在石头上,慢慢走近水里。水渐渐没胸时,他往下一沉,整个脑袋钻进水里,又圆溜溜地钻出来,开始游了。他用的不是婪刨,而是一种我没见过的游法。几年后北京奥运会,我才在电视上看到那叫自由泳,我便又想起皮球来,可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皮球游了几圈,到了岸边甚至会用力扑腾,水花四溅,还大叫着“碰石头了”,显示自己的游泳功力,想让我嫉妒。我站在岸上看他,并不嫉妒,只是羡慕。我不敢下水,因为水里不仅有虫子,还深不可测,几乎每年夏天都能听到十里八村有淹到人的传说。
深色的水浮着皮球的身体,只露出脑袋和胳膊,他像泥鳅一样翻滚浮潜,来去自如。我突然想起水鬼的传说,便冲他喊:“他们说水里有水鬼,抓人脚脖子,是不是真的?”
“真有水鬼。”他在换气间隙大声回我,并往我这边游。
“你不害怕?”
“没事!水鬼三年要一条人命,去年刚要一条,还没到日子呢!(今年随便游都没事)”他游到岸边,“裤衩子给我,扔我手里,我回家了。”说罢,在水里举起双手。
我将裤衩子扔过去,看着他将它顶在头上,慢慢游远。他还扔下一句:“明天再来。”我没回答。
下山回去的路上,我想起皮球钓鱼、吃鱼以及游泳的样子,突然觉得他才可能是水鬼,激得我一阵战栗。
3
我一直到暑假才又去水库。一是水库很远,二是人生地不熟,更何况传说有狼。可我心里还是想看看那浩大的水,想着自己能在里面游泳。暑假意味着自由,巨大的太阳能晒蔫一切,除了孩子。
万物生长的夏季,上山需要些胆量。从我家大门出来,走上一百步往北拐,就从红土路上山了。山上种满了玉米,只留一条红土路贯穿,一直起伏延伸到水库。高大的玉米杆挤挤挨挨,密不透风。走上很久景色也不会变化,四周静谧无声,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风吹玉米叶的沙沙声。偶尔从某棵树上传来的鸟叫,提醒着行路的人,这并不是一片死寂之地。
我在太阳最大的时候上山了,我想阳光猛烈应该会安全许多。我走到山坡的最顶端,回头望,村庄红色的房顶和道路像一条线,蔓延数里,更远处,几条笔直的道路将广阔的田地分隔,满眼都是绿色。
回过头,水库如往常一样慢慢浮现,我向它走去。我一点也不觉得热,没有汗,只是口干舌燥。整个下午,我都躲在水闸口的矮墙下,那里背阴。岸边的石头一动不动,滚烫干燥,像是被晒熟了。远方有几块巨大的白云,清澈透亮,软绵的边缘几乎要融进蓝天里,不知道在为哪座村庄投下荫凉。
水库涨了水,一眼望不到边,青色的水近似静止,满满蒸腾着水蒸气。水闸口变得湍急,水流嘈杂地挤进狭窄的空间,穿越堤坝流向南方。一直到傍晚,响起一片蛙声时,皮球从堤坝上走过来了。
他似乎更黑了,眼睛也黑黑的,光膀子,只穿一条裤衩和拖鞋。他看见我就走过来,我说:“皮球,不钓鱼吗?”
“鱼竿折了,我用手就能抓鱼。”他说。
我很想说“那你抓给我看看”,但我忍住了,改口说:“我随便来溜达。”
“这有啥溜达的?”他说,“你都不会游泳。”
“水太脏了。”
“比你干净。”他也坐在石头上,“我天天来。”
“你妈让你来吗?上次我妈知道我来水库玩,给我骂了。”
“我哪有妈啊。”他说话的时候手不闲着,伸进石头缝间的水里乱魔。
“那你爸呢?”
“我爸不让我来水库洗澡,怕我淹死。后来我就拿这招治他,他一打我,我就来这待一下午,半天不回家他就得害怕。”
过了一会儿,皮球说带我整点吃的。我以为他又要烤鱼,可鱼还在水里呢。我跟着他走上堤坝,往水库边的村庄走去。太阳到了西边,还是很大。他给我讲完接下来要走的事,我才明白,他说的“整”是“偷”的意思。
堤坝尽头接着土路,沿水库边兜了圈,这才走进村庄,与山下我家那边没有什么不同。紧挨着水库有几座房子稀稀落落的,还长有许多柳树。皮球指着其中一家说:“这就是我家。”那座房子砌了水泥,但没贴瓷砖,半新不旧,很是普通。
我们继续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连草木都被晒得蔫头巴脑,而且蒙上了一层灰尘。我们的目的地是远处另一个村庄的小卖部。 2/5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