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当他吹牛。
那个夏天我们都更黑了。我妈只知道我整天在外面玩,并不知道我去水库。她并不是对我漠不关心,反而从我很小时起她便管束我的一切,甚至不希望我走出院子大门,以免我受到伤害。当我逐渐长大后,她不让我去别人家玩游戏机,不让我在太阳落山后才回家,不让我跟一些品行不良的孩子接触。可是,那时我爸远在新疆,我妈则每天都待在小卖部玩麻将,她的口头约束常常不管用。我总是会在她到小卖部后,也走出家门,并在她回来之前回家。
有一次,我到了水库,转悠半天没发现皮球。我只好走上土路,到水库边上的房子去找他。我站在他家院子前,看着房子离水库也就二十步,心里感到羡慕。
他家的房子端端正正,跟附近六七座房子没什么两样。四下几乎没有声音,院内没有种菜,也没有鸡鸭活动。我喊了声“皮球”,铝合金窗户里立刻出现了皮球黑瘦的身影,跑出来为我开了门。
皮球领我进东屋,他告诉我正在写作业,他继续趴到抗桌上,拿起笔抄字。我发现他比我低一年级,顿时觉得好像高他一头。
皮球的房间不乱,但也没什么东西,一铺炕,一张桌,一个柜子。他告诉我可以去西屋看电视,他爸不在家。
“你爸呢?”我问,我听说他爸非常凶,很怕他突然回来。
“不知道,一周没在家了。”他头也不抬。
“那就你一个人在家?”
“他不回来才好呢,一回来就带个女的,让我叫妈。”皮球说,“我不叫,我妈在南方呢,我就这一个妈。”
那时候夏日将尽,已经不那么热了,敞开的门窗通透着水库那边吹来的湿润空气。皮球的作业写得很不认真。
“你知道你妈在哪吗?”
“知道啊!”皮球仰起头,用漆黑的眼睛看着我,“别人给我地址了,去年我还给她写信了。等我攒够钱,我就去找我妈,我也去南方。”
“她回信了吗?”
“没有。”
“那她为啥走啊?”年幼的我还在问着傻问题。
“我不知道,他们都说我爸打我妈,我五岁她就走了。我都忘了她啥样了。”沉默了一会儿,皮球扔下笔,合上作业,跳到地上,说:“晚上饭我还没定呢,我带你干一票大的。”
院内有一辆破败生锈的自行车,皮球推出院门,跨了上去。我紧跑两步,用力一跳,坐上后座。皮球骑了很长时间,穿过了两个村庄,颠簸的土路让我屁股生疼,最后他累得气喘吁吁,我们轮流推车。
皮球说,前面就快到了,这家小卖部他观察很久了,很方便,而且钱多。“柜台后面的钱匣子里满满登登的。”他形容的时候嘴张得老大,双手乱比画。
我推着车,看见前面确实有一家小卖部在视线内越来越清晰,门前雨搭上还用水泥砌了几个字:“老裘商店。”
“真拿钱吗?”我小声问。
“没钱花。”
“咋拿啊,钱匣子在柜台里面,拿点香肠得了。”
“别墨迹了,你给她支走,我拿。”皮球拽过自行车,快步往前推着,“你怕啥,出事也跟你没关系,钱是我拿的,你就说你不知道。”
他的强硬让我刚刚升起对他的同情荡然无存。我默默跟了上去,这时我才注意到皮球穿了一件大衬衫,好像他爸的。
“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你放屁呢?给你爹都要热死了。”
话音未落,皮球就利落地给自行车靠墙,进了屋。
屋里没人。临近傍晚,光线不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屋地当间的桌上堆着麻将,打麻将的人应该是刚刚回家做饭,匆匆吃上一口后还会回来。皮球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看了一圈,突然弯着腰走进柜台。隔着柜台玻璃和许多零食,我隐约看见皮球在钱匣子里抓了一大把,裹在衬衫里。
他捂着肚子回到我身边,屋后传来动静,我喊了声“买东西”,便从后门走进来一个女人,边走边擦双手,问我买啥。
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竟有些结巴。“买雪糕吧。”我终于粟增口。
“我肚子有点疼,你赶紧的。”皮球皱着眉,微弓着腰,双手把衬衫拽得死死的,捂着肚子。
我没敢再说话,拿上雪糕我们就出了门。在门口,皮球指挥我骑自行车,他坐上后座告诉我快点骑。我使出最大力气,将自行车蹬得摇摇晃晃,飞速往水库赶去。我只顾逃离,两条腿已累得发软,还是飞快地蹬着。数不清有多少棵树从我们身边掠过,转了许多弯后,水库庞大的水面终于出现在眼前。
此时我的嗓子已干得冒烟,大喘着气,当我紧捏刹车将自行车停在水闸口旁的斜坡时,我已经无力扶住它了。我顺手将自行车放倒,一屁股坐在青草上。皮球走到水闸入口处的矮墙,靠墙边展开了衬衫。
我看见一团花花绿绿的钱纷纷掉落,像是从他怀里飞出了蝴蝶。跟着钱掉出来的,还有一个黑色的包。我赶紧过去,皮球已经蹲下来收拢那些顽皮的纸币。不一会儿,我们就将那些五毛、一块的纸币叠好,数了数,能有五十块。皮球大方地分给我一半。
皮球随后又捡起那个黑色的小包,拉开拉锁,粉色的纸币慢慢露出一角,七张,整整齐齐。皮球抽出这些钱揣进裤兜,继续在包里翻找,找出来一些字迹模糊的废纸。还有一个金戒指。
我害怕了。
5
我不知道皮球后来如何处理金戒指的,因为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遇见过他。从那次之后很久,我都没再去水库。等到我再去那里,在水库堤坝上转悠,却再也没有看见皮球走过来的身影。有几次我想去他家,可我又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因为胆怯而不敢露面的。
隔着水库,我远远地望着他的家,看不见有人走动。在我几次前往水库,孤单地待上一下午,又不得不孤单地返回后,我就再也没有刻意去水库了。随着我升入初中,被更多的新鲜玩意吸引,水库便被我抛在脑后,几乎再也没去过了。
那个不真实的夏天所发生的一切,成了我心中的秘密。我曾对此一度十分害怕,内心幻想着某天夜里一定会有一群人冲进我家,将我双手铐住,在我妈妈声嘶力竭地求饶下告诉她我犯的罪。 4/5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