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要敛藏起自己的火焰,去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飞蛾,离开楠之后。
遇到她意味着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遇到她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日后的一罐糖,一瓶墨水,一些歌曲,一次出游,一条围巾。
他常常说她,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他说的时候不会太愤怒,有一点不可说的满足。可是她从来不是小孩子,在这样的关系之中她不是,他目光里面小孩子的模具不可阻挡地透过尘封的时日向她压下来,使她擦伤、怨恨并难堪。
而她只是等。
等待杯水满溢,肥皂破碎,言语零散。
没有人知道事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早在起因更早的前面,早在预兆更早的前面,在一个没有人意识到的时候,偷偷地,蹑手蹑脚地,宛若传递一份祝福、一份礼物。或许在他第一次说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或许是他准备拧墨水瓶盖的时候。
事件畏首畏尾的脚趾,抽动了一下。
然后她会走进一场大雨,从衣服到鞋子淋得透湿,木瓜在被她扔在身后的屋子的地板上的纸箱子里准备腐烂,霉菌和蝇虫会没完没了地长出来,长成一只眼睛。一只属于历史的,过去与现在的眼睛。
这只眼睛生长出来就像公园里面的老年人生长出来。
就像秋千的消失。
就像某一时刻铁锈出现。
没有人知道那是哪样的时刻,电话拨通的时刻,屏幕亮起的时刻,开始下雨的时刻,一句不幸的消息将要被传达之前所预兆的时刻,她咬下一口炸鸡翅的时刻。
油汪汪的鸡翅,一片悬在额头上的头发。
今天也不算太坏的时刻。
事情是会改变的。
然后她走进那一场大雨,淋过之后她将会生病,头疼,正如今天之后她注定会后悔。
然后她抬头看见了疏朗的星星。
那或许是街灯,在晕眩的眼中。
她专爱做将来后悔的事情。
走进水果店总是能感受到平庸生活中的日常挫败。她曾经不觉得苹果是多么好吃的东西,在购买苹果从来不花她的钱的时候。那种果肉嚼在嘴里像是一团吸了太多糖水的糟糕纸屑。然后她迫不及待地离开家,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好像只为了不得不重新审视并学习起有关苹果的一切。
苹果在没有被削皮切块时候的大小形状重量。苹果的复杂名称与品种和口感之间的关系。一只没有变质没有碰伤的苹果吃起来的状态。分离果皮而尽可能多的保留果肉的办法。把一只苹果雕刻成适合入口的小块和小巧果核的技术。
还有草莓。
工业时代的孩子喝着工业养殖的奶牛产下的经过工业流水线杀菌包装生产的掺兑了工业合成的草莓香精的草莓味牛奶。(“风味调制乳”,包装袋上写着)。香精构筑出的草莓印象逐渐成为一种令人恶心的东西。一种强迫你笑出“咯咯”声的小丑。红艳艳的,没心没肺的,平板空乏的小丑。还有标准的,不多不少的,声音不高不低的,没有文字描写之外的人类孩童真的能笑出来的那种清脆的“咯咯”声。
一切水果在这座城市获得魔法般的新生。
购买水果,拥有水果,清洗水果,吃掉水果。一系列闪着精灵光粉的仪式,它向你郑重许诺,完成之时你会觉得生命丰盈、温柔而自由。
这个诺言从未落空。
在这里的水果商店,每一个有着颜色的水果都像是珍异的宝石,它们是独立的,独一无二的,昂贵的。柑橘类裹着红色调的网,木瓜坐在白色的软兜里,每一个苹果都拥有一个纸壳座位仿佛它们像鸡蛋一样易碎,至于草莓,它们被一张绿色的企图蒙混为叶子的薄纸衬托着,在垫有柔软泡沫塑料的盒子里安静的等待。在她的家乡,水果都是一堆一堆的,作为某一种水果的群体,而在这里,水果的个体,你必须慎重,去审判某一个是否清白无辜,某一个暗藏祸水由头,某个看似卖相不佳但是能够储存很久,另一个则相反,金玉其外而容易招惹利蝇。
如果遇到了比较便宜的橘子,就尽可能多的买回来。
她就在偶然遇到神出鬼没的街边摊贩时,提大兜橘子回来。然而它们总是叫她失望。你根本无法储存橘子,第一次她把它们一个一个吗在遮光的阴凉处,然后霉斑从一个视觉不易发现的地方发了芽,这种小生物很快在所有相较于它们体量巨硕的橘色星球上殖民,留给她一堆长着白色莽撞茸毛的灰绿宇宙;第二次她吸取教训,把它们陈列在窗台,表皮很快脱水变得皱巴巴的,没有外部霉斑的进攻,橘子还是无可奈何向自身内部的溃败投降,从干萎的表皮下流出已经腐坏的汁水,她对此开端从来一无所觉,只能在淌出异味污染窗台时收拾残局,比她更为聪敏的是利蝇,它们早有察觉和预料,在橘子们还是窗台上一枚枚衰弱乖巧的恒星的时候,就绕着飞来飞去了;第三次她开始用榨汁杯处理来不及吃完的即将崩坏的橘子,她喝下一杯又一杯橘子汁儿,这下总算是再也没有坏掉的橘子了,但她也从不曾占有过橘子。她只能占有一杯又一杯,匆促的,惊惶的,恐惧的橘子汁儿。
与此类似的境遇还有抵死缠绵的柠檬和优雅伶俐的姑娘果。
她记得在家里时年老的奶奶会把橘子用白线拴住绿色的枝梗,一串一串的悬在屋顶下,挂在阳台旁,然后每一次吃的时候就像完成一次采摘,要轻手轻脚,橘子怕疼。一串一串的长在白色棉线树上的橘子从来没有坏过。这里的橘子不一样,没有枝梗,仿佛生来就只能被吃,而不能存放,不能重获足以融入的生命。
她也像是一颗没有枝梗的橘子。
一切像柑橘一样芳香的、美好的、光鲜亮丽的东西,从来很难被她占有。
毕竟她也从来不好看。
她一直知道自己算不得好看的姑娘,她的眉毛太短,侧脸太平,骨相不好,偏也不肯学会化妆,连父母也很少夸过她好看。人们只说可爱,“可爱”是既不违心也不伤人的万能的话,“可爱”是说或许有人会爱的一种可能性,一种可大可小模棱两可的概率。
所以好看的东西和好看的东西在一起才会相称,她逐渐学会平静接受。
就像接受一种推石上山式的无望追寻的命运。
那个人告诉她,人们都是偷懒的,只相信眼睛所看见的。他可以这样说,因为他从来是好看的那一个,就像一道河流,她在这一岸,听着他隔过浪涛说着那一岸的风光,无关紧要,尽可看淡。 2/7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