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她平静身躯下隐藏着的执拗和疯癫。
很多年前她把一个硕大的绿色蝴蝶结别在自己细弱的偏黄的不那么好看的马尾辫之上。那时候她穿着校服,校服是一个欲盖弥彰的套子,一个设定出来为了掩盖内里形状的表层形状,然后在这层伪装之下,朦朦胧胧地透出发育期的轮廓,属于女孩子的轮廓,作为男孩子未可名状的欲望的对象。幸运或不幸,她的脂肪在不那么充满性暗示的地方,她唯一出格的东西是那个过分硕大招摇而明媚的蝴蝶结发夹。她后来很少敢佩戴那样天真执拗的饰品。但是她很恨那一层清规戒律一样的形状,在她腰肢纤细,胸部朦胧,轮廓轻盈的时候,把她变成了一个宽大松垮幽灵压迫下的游魂,一张不存在的线条画。以至于连带恨上所有宽大的、简洁的、中性的衣饰,能穿裙子绝不穿裤子,并且永远是女性的柔媚的或者放肆的艳荡的颜色,永远是充满花边或者装饰或者小众风格个性的设计。
这些事情她从来不对人说起过,就像她不曾说起自己无数次希望有一个微笑起来很好看的男孩子能够伸出手带她走出她青春最痛苦最不可对人言说的时日。她只会伪装着不懂或不屑,她用书本砌出一个粗疏的壁垒,从砖缝向外看,期望而害怕被人发觉。粗心的大人,放心的大人,一直地相信下去,任由她像一株花草在墙面后,安静地荒芜。
她现在刚刚成年不久,还不到十九岁,已经耻于说起“青春”这个词,好远好远,她好像从来没有也不敢拥有过。
她同家里联系,只说起生活里可以言说的事情,她说,“水果好贵,又好少。”
于是从远处寄来,苹果,石榴,牛油果,芒果,木瓜。
既非家乡产的也非这座城市的,互联网很好又很方便,正府不能平抑的物价在购物平台上显得整齐划一平易近人。
她拥有一箱子青翠欲滴的硬邦邦的苹果芒,她可以从容地等待它们慢慢地变软变成熟。她可以看着霞光一样的黄山慢慢荡漾开,看一笔一笔的红色妩媚如新嫁娘的眼妆描上果皮,然后每天挑选一两只可以吃的,在水房慢慢地洗。她的苹果芒,或许因为是家人馈赠的缘故,很懂事,一只一只有条不紊地被吃掉,一直到最后,没有不堪,没有腐烂。有一次她在洗芒果的时候,发现身边一个女孩子好奇地看着,然后下了个定论:“你一定是北京人。”她想她当时的表情一定是愕然而不明所以的,因为那个女孩子接下来补充解释说:“因为你每天都在洗芒果吃。”
原来好简单。首都之城,正治之城,每天都在遇到不思议之事不思议之人的神奇之城,被无数青年和梦想拥挤在外企图进入的堂皇之城,原来所谓的融入,不过是每天都有芒果这样简单。
她可以切块,直接啃啮,榨汁,她可以为每个舍友送上一只,也可以任由它们在箱中温柔地适宜地腐烂。不属于北京的芒果,和不属于北京的她。生命如此,丰盈,温柔,又自由。像是霉菌一样自由,像是腐烂一样自由,像是破损一样自由,像是利蝇一样自由,同时,也像是成熟一样自由。
成熟就是可以不必每天坐在餐桌前等着吃奶奶做好的规定了必须吃完的分量和品种的早餐。成熟就是可以自由地决定每天吃怎样的面包,或者不吃面包,或者不吃早饭。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在生命之中。
成熟就是面对一切必要的创伤。
还有,明白平庸。
有很多很多的人,吃不吃芒果,买不买裙子,从来不是需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人,习惯并且喜欢照镜子和自拍,(“展现你的美”,她们和他们说),还有很多很多人,文字有着无可救药的灵性,哪怕是随手写来都是一场瑰丽幻觉。
因为贫瘠,故而哀伤。
贫瘠到对于电影只剩下稀薄的记忆,但记得有一次收到广告性质的赠票,写着《雾都孤儿》的名字,那天奶奶在家里给她留言:“电影票和黑毛衣的事去问两个姐姐。”两个姐姐是巷子里小摊贩的女儿,比她年长,生活仅够糊口的一家人,然而那两个大眼睛骄傲的女孩子,带着不屑的样子,不愿意陪她玩,只在大人面前装作和善来博取夸奖。她从来没有对大人说起,但记得她们,在大人们转过身去的间隙,突然把微笑的脸谱抹成一个嘻嘻的笑容,叫她:“丑小孩”。她们都有黑色毛衣。幼儿园老师要准备集体节目,理所当然地说:“我们统一穿黑毛衣吧,黑毛衣大家应该都有。”她无法举手说她没有。她记得她后来穿着,肩部夹过晾衣架变形严重又大的松垮黑毛衣,去参与一场别人并不会注意到自己的集体节目。一件属于会在大人背过身去的时候嘻嘻取笑她丑陋的姐姐的黑毛衣。在秋天不堪的记忆过去后,夏天她有了一件橙红粉黄玫瑰色颗粒纷杂杂盛放成花海的裙子,她喜欢提起裙摆说:“孔雀开屏。”不知是谁,在一次嬉闹中接了一句:“自作多情。”大家倾倒于这很押韵又贴切的玩笑,一片笑声比裙子上的花海更为明媚热闹。她的手慢慢慢慢地垂下,她只在没人看见的时候,转圈圈,拎起裙摆,自己说:“看,孔雀开屏。”
那时候她家里有车,在狭窄巷子开着很不容易,每次倒车都有人围观,父亲是个穿西装打领带规规矩矩在高新技术开发区上班的男人,会买蟹肉回来做汤,把她放在汽车状的儿童购物车里逛超市说想吃什么拿什么。不知为何,她的衣服和一些有关于食物之外的“美丽”的细节,那样贫瘠,贫瘠到骨头里。
而贫瘠的骨架会长成一只伶仃的细瘦的颤巍巍的圆规,这只圆规想要延长半径,再延长半径,画出一个更大又更大的圆,这个圆的内部包含了越来越多的东西,而边界瞭望到了越来越多的不可得与不可知。有一天这个圆规足够骄傲自主,会说,我要离开这个坐标系,可以选择向左或者向右,这个圆规可以拒绝半径的评判标准,可以选择画出大圆小圆甚至只是残缺的弧,只要自己高兴。然而无论怎样,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样的平面。而在平面之外,圆弧的触角敏锐地探知到,很多的球在空间之中嘻嘻哈哈地笑着,有一天球当厌了球,也可以当秩序井然的立方体和特立独行的斜棱柱,还有振臂一呼带领众球走向独立自由的圆锥。那些都是平面之外的事情。几何要教会的真理就应该是这个,这个世界有二维也有三维。
三维的球体们有着可量化的金额包装出的精致外表,在这样的外表和背后含义的支持下,可以省下很多精力去考虑更值得考虑的事情,就像球们想要看看风景时,不需要拔着自己的关节承受着痛苦以求延长半径,只需要对着相熟的其他立体们喊一句:“嘿,能不能推我一下?”然后它们心满意足地回来,故作愁苦,或者为着炫耀自己的微弱愁苦,对着燃烧着生命却很难离开的平面几何们谈论:“你们难道以为把自己放在地上滚是很轻松的事情?” 3/7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