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那之后,我才发现李砚秋在为人处世这方面也比不上我,因为她没经过我本人同意就动了手,且力道之猛速度之快完全超脱于我的想象之外。她留给我一巴掌之后愤然离去,不给我任何挽留的机会。
我在她心目中的流氓形象,从此根深蒂固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无法动摇。
虽然之后,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和对面的小沙弥依旧重复钟鼓相和的日子,偶尔我会站在钟楼往外看风景,看缥缈的风声如何经过一层一层的关卡最后落到我的面前。精神和物质都不缺乏,按理来说没什么事情值得我失落难过,但我的确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李砚秋。
冬天来的时候我多了一份工作,主持给我一个很大的扫把,大概有我人那么高,我拿起它的时候整个人也开始摇晃,一米八七的个子也不算矮,只是这个扫雪工具大的超脱我的常识之外。
从山门外到主持院是一段很远的距离,纵然红墙白雪衬得冬日微暖,我举着扫把一身臭汗却对此颇有微词。
幸运的事情也有一件,就是每当我故意在早上十点守在山门前时,总能看见李砚秋结束她在早上的工作。她却对我不屑一顾,一看见我总是远远跑开,后来甚至为了我改变了她的出行时间。
我们俩真正和缓是在来年的初夏。
那一天我正躺在自己的小房间,带来的书已经读过很多遍,怎么翻都再不能找到新的趣味。床边抽屉的第三个格口有一只蓝色的水性笔,它的笔头宽大,适合用来签字和作画。
而我正对面有一扇很小的窗户,我当时心想这窗户留着也没有什么用,我又见不到李砚秋。长时间的阻隔和思念叫我郁闷烦躁,于是我拿起那支蓝色的水性笔疯狂在玻璃上涂抹,正好涂到一半时,李砚秋发蓝的脸庞和我撞在一起。
那一天是她二十四岁的生日,后来我猜想李砚秋大概是找不到人和她一起过生日才会来找一个她曾经如此深恶痛绝的人邀请他下山一起去玩耍。
后来李砚秋这样同我说起那个下午。
她告诉我,尽管那一天阳光晴朗,她穿了一件崭新的裙子,邻居姐姐给她化的妆容很好看,她终于抬起脑袋,满带尊严的走在路上。尽管我坐在她身边,很真诚的告诉她我很爱她,她也非常相信我说的话,冰凉的汉江水流过脚背,她在我身边笑得很开心。
但她仍然觉得自己非常孤独,好似四野无人,天地连成一线,偌大的荒地只有她只身一人。她望不见天地的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能到哪里去。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副巨大的空壳,欲望、话语、文字,没有什么能填满体内的无底洞,她在同我笑,可是躯壳里面却散发出一股巨大的想哭的冲动。
而在我眼里,她二十四岁生日的那一天,李砚秋因为还没结婚而被人家瞧不起,又因为同我走得太近正在遭受流言蜚语。她经常同我说生活没什么意思,虽然她也没怎么读过书,但周围人的愚昧无知以及封建僵化简直超出她的想象之外。
为了安慰她我讲了许多笑话,李砚秋笑得很开心。笑着笑着她忽然就来了兴致,说想要下面前的汉江水,去游泳。虽然我很想告诉她眼前的不是汉江,而是一条人工渠道,很浅很窄,底下铺满了陈年的水泥和湿滑的青苔。十多年前被用来洗衣和做饭,现在不知情况如何,但也应该差不离。
可我非但没有阻止她,还很热情地告诉她我想和她一起下去。但李砚秋拒绝了我,她脱掉鞋子,赤足踏进那湾浅到发绿的水里,她往渠道的中间走,抵达最深处时,水刚好没及她的脖子,她整个躯干都埋在水里,因为光线的折射作用身材变得扁平浑圆。像水草一样漂浮着。
也是在那一天,我终于知道了李砚秋衣服下面穿的是什么。那条白色的纱裙飘起来,我看清了她内衣的款式,也看见了她水下透明发亮的皮肤。
李砚秋不让我下水,但我有自己的主见。
她养的那条野狗也跑过来,站在草地上,望着李砚秋吐着舌头。注意到我正在看它,扭过头来冲我叫了一声。
我纵身一跃,钻进水里,李砚秋后来说我朝她冲过去的样子像一只濒死挣扎的青蛙,吓得她差点逃跑。但我仍坚持认为那个时候的我是一条优雅灵活的鱼,飞速游到她的身边然后一把抱住了她。
她惊慌失措,在我怀里挣扎,而我只好放开了她,同时觉得自己好像犯了天大的过错。
李砚秋后来告诉我,真正有过错的人应该是她,因为在那一瞬间她忽然爱上了我,不是因为那天的气温很炎热,光线强烈到让人想要流泪,落到身上发热发痒,叫她突然拥有了一股想要生活的冲动。也不是因为后来的雨和风都很温柔,细密的小雨点往人的身上砸,一砸一个准,落出一道坑。更不是因为我说的那些信誓旦旦的情话和雨过天晴后山林间弥漫的金色雾气让她心生欢喜。而是她游走到汉江水的一半时,水淹及她的下巴,压力差害得她喘不上气,眼前一片苍茫空泛,她觉得自己孤身一人。而我踏着凹凸不平的水泥朝着她游去,然后抱住了她。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感觉到所谓的归属感。虽然只有一瞬,那感觉早在我放开她之前就消失不见且让她觉得十分之惶恐。但她仍然爱上了我,不能挽回,无法改变。
我抱住李砚秋时天空忽然落了雨,一开始很小,后来越来越密,越砸越大,浇灭了我的所有侥幸。我和她匆忙往岸上赶,李砚秋走到一半被青苔和水草缠倒,扭伤了脚。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从水里拉出来,之后我们两个人浑身狼狈,差点丢了半条命。
更要命的是李砚秋不能行走,我只能背她上山。因为无其他事可做,我们就聊起天来。
李砚秋告诉我,她一直害怕下雨天。江汉平原的雨季是为了水灾而生,她亲身经历过一次,1998年,她失去了双亲,成为了一个孤儿,从此每到打雷闪电的下雨天,她就会浑身发抖。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那一天的雨很温柔,打在她身上很舒服,叫她四肢舒展再没颤抖。
她问我广州那边的雨天是怎样的。
我告诉她,我居住的那个地方,长年累月的掉雨,不需要等到清晨,就能看见雾气在高楼与街道间穿行。偶尔有台风过境,风卷起残云,天地苍茫一片,雨水冲下花坛里的黄土,道路被掩埋,我站在窗口望出去,深感自身不过是一只浮萍上飘零的蝼蚁。
不下雨的时候就很可爱,我说我最喜欢傍晚,熟透了的天空里蹦出少女沉醉温柔的脸庞,狭窄的云道里酿出玫瑰色的微醺,恋人们坐落在阴影里,叫人心生向往。 2/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