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珍将火钳从母亲的手里除了下来,却又不敢放下,害怕母亲余怒未消,抄起来又是一通乱打。芳芳到底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儿,无论如何是挨不住这一阵打的。芳芳虽然性格倔强,但也暗暗掉了几滴眼泪,只是强忍着不哭出声而已。
“屋里不给你把饭吃是不的?要你自己去抓泥鳅当夜饭菜。”手里没了武器,又被桂珍隔开在一边的母亲还在不住地质问与宣泄,“这二半三更的才回来,你有本事跑了就别回来呀!”
芳芳背靠黧黑的木板壁,捂着那道热辣滚烫的印痕,直钻心地疼;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不停地抽泣,身子像上了发条一样在瑟瑟发抖,俨然一只掉进陷阱里的小兽。母亲的一打、一吓加一闹,饶是芳芳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这时也没了反抗的勇气。
“妈!”桂珍半推半按地把母亲安顿在了一把椅子上,“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你再说我现在就走夜路回去,不在这里过月半了。”
母亲闹了这么一阵,精力早就耗去了大半,被桂珍按在椅子上时,就已没了站起来的力气。听桂珍这么一威胁,也就顺坡下驴不说了,只把头往后一仰,搭在椅靠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时也故意加大喘息的力度,表示出自己的抗议。
桂珍见母亲稳定了情绪,才回过头来安抚芳芳。芳芳此刻正蜷缩在门槛与板壁构成的夹角里,嘴角抽动着任由眼泪大颗大颗串珠般地往下掉。桂珍一面扶芳芳起来,往房里去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上,边走边对母亲说:
“娃儿不听话要好生教,不要天天就是打呀吼的,有么子用?”
姐妹俩正好要走进房里,背音,怕母亲听不见,就没说了。桂珍在衣柜里翻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给芳芳,让芳芳自己换上。自己则走到灶屋里母亲身边蹲下,又说:
“都讲年小月半大,都是节庆日子,打娃儿搞么子撒!祖人都看到起的。就是娃儿该打,也等以后再讲嘛。”
母亲却一反常态的安静,不只是无话可说,还是没有力气再说。桂珍蹲了一会儿,见母亲一句话也不说,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拿着火钳坐到了灶孔前,灶膛里面只剩下几颗残星般的火炭还在释放温度。桂珍赶紧往里面塞了一把干草,又添了几块干柴,用吹火筒吹了好一会儿才让火重新燃起来。芳芳换完衣服也不出来,只在房间里独自伤心。这时候,芳芳、桂珍还有母亲三人,彼此间隔着相当的距离,谁也不先开口说一句话。这场纷闹的首尾二人各自安定了下来,现在只有夹在中间的桂珍还在忙碌着。她先是刷干净了大锅,然后又把锅里放满了水,盖上锅盖,为家里人烧起洗澡水来。
没过多久,锅盖的缝隙间冒出了热气。
桂珍不知道该先叫谁来洗。
再过一会儿,锅里咕噜咕噜地欢唱起来。
第二天一早,桂珍还在迷迷糊糊地躺着,芳芳干脆就还没有一点知觉,就听见灶屋里母亲正在剁猪食。这是母亲她们这一代农村妇女挣不脱的宿命,或许她们连挣脱的想法都不曾有过,每日周而复始,渐成自然。红苕和洋芋混合在一起,一刀下去“嚓嚓嚓”地响,偶尔一刀剁得重了一点,砍在木盆底的砧板上,“哒哒哒”的巨响能够把熟睡中的人吵醒。桂珍连忙起床穿好衣服。来到灶屋时,母亲已经在灶孔里烧上了火。一炉旺火噼里啪啦的,仿佛不曾有昨晚的那一场闹腾一样。母亲正拿着一把银白色的破砂铸铁水瓢将剁碎了的猪食舀进大锅里去煮。农村的生活就是这样,得先让牲畜吃饱,然后才能顾及得到人的嘴巴。红苕温热的甜香气息渐渐地飘起来,蔓延到了与灶屋仅隔了一条檐水沟的猪圈来。一群猪闻到香味,纷纷把前脚搭在猪圈的围栏上,仰起头张大嘴在那里拼命哼叫。母亲从潲水桶里拿起一把乌黑的大水瓢,挨个在那群猪的头上狠狠地拍了几下,那群猪却连躲也不躲一下,只顾拼命叫嚷着要吃的。母亲的火又被点起来,骂道:“你个悖万年时的养牲,叫么子叫,熟了会给你来倒的!”骂完,又挨个在猪的头上拍了一下,却起不到什么威慑的效果。
桂珍看见母亲在跟一群畜生较劲,怕又勾起母亲大闹一场,连忙劝解说:“您儿也真的是,晓得和养牲发么子气,养牲又不懂事!”话音刚落,桂珍就后悔自己的失言,恨不能抓住话的尾巴把它塞进嘴里,重新咽下去,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好在母亲没有因为这句话发作,只是看了桂珍一眼,转身走到碗柜前面,打开碗柜,从里面拿出一支已经洗好了的腊猪后腿。母亲把腊猪腿交给桂珍:“用开山斧把猪脚砍了,我年纪大了,手上没力气,砍不动。”
桂珍接过猪腿,听母亲言语间比昨日要轻松了许多,心里也就没那么多顾虑了。当即找来个剁肉的木墩子,把一整支猪腿砍成了小娃儿拳头大小的块状。
天慢慢亮了起来,边坊邻近的人家也开门启户,渐渐有人在路上走动了。一位农妇背着背篓正要去打猪草,看见桂珍在灶屋门边剁猪腿,打趣说:“你屋里过月半要办席哟,打早工就在砍肉。”
桂珍没回答,母亲抢白说:“办么子席呀!姑娘回来了,另外有几个边近的亲戚,一路过月半。”
“那也闹热得好。”农妇边走边表示着赞叹。
这时,芳芳终于起床了。母亲看见芳芳蓬头散发,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便顾不得虚应那远去的农妇,冲芳芳吼道:“你看你,头发都梳不抻,等下客人就来了,看见了成什么样子!”说着推芳芳进屋里去梳头,“然后再出来洗脸。”
等芳芳再出来时,一身都是整整齐齐的,跟先前相比,简直换了个人一样。芳芳看见姐姐已经将猪腿剁好,连忙帮忙把剁开的肉块淘洗一遍,免得炖肉的时候掺进太多的骨头末。桂珍看芳芳一夜之间竟变得如此懂事,虽不认同母亲的做法,却也觉得是昨晚母亲的一场闹腾起了作用。
到底是例节的日子,房前屋后逐渐多了些走亲戚的行人。若是相熟的人,便站在路边聊几句,不相熟的人也问一下他去哪里过月半,对方必定回答是去哪里哪里,然后回赠一句“这家老板月半过得闹热”。
母亲请的另外三五个客人将近中午的时候才到。桂珍已经同母亲二人合力将猪腿炖在了大铁锅里:腊肉炖海带——海带是昨天桂珍带来的——一道当地标准的年节菜。硬木柴火将一大锅肉催得翻滚起来,肉香四溢,客人远远的就闻到了。 3/8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